上海的梅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潮意,连阳光都像是被泡得发绵,透过百叶窗筛进林晚的公寓时,落在满地狼藉上,倒添了几分萧索。
客厅中央摊着半开的樟木箱,里面叠着外婆留下的旧物——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泛黄卷边的蜀锦纹样画册、几轴褪色的丝线,还有一本夹着干枯桂花的笔记本。林晚盘腿坐在地毯上,指尖刚触到画册封面,指腹就沾了层薄薄的灰。三天前,她在巴黎时装周的后台,看着模特身上缀满廉价亮片的“东方风”礼服走过T台,台下记者的快门声像针一样扎在心上。评委说她的设计“空有形式,没有魂”,这句话像梅雨季的水汽,渗进骨头里,让她连打开设计软件的力气都没有。
“外婆,您要是在,会不会也觉得我不行啊?”林晚对着樟木箱轻声说,指尖摩挲着画册上外婆用红笔圈出的“联珠纹”,眼眶有点发涩。外婆是蜀锦迷,生前总说“好纹样是活的,能讲故事”,可林晚那套自以为融合了传统的系列,连自己都没讲明白要表达什么。
她深吸口气,伸手去够樟木箱底层的收纳盒,指尖突然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裹在厚厚的丝绸里,像是藏了什么宝贝。林晚心里一动,小心地把那团丝绸拽出来,展开时,一股淡淡的樟木与旧丝绸混合的香气飘了出来——衬里是早已泛黄的杭绸,中间裹着两样东西:一块巴掌大的蜀锦残片,和一把乌木古梭。
残片约莫半张扑克牌大小,边缘有些磨损,上面的纹样被磨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出是繁复的几何纹,却透着种奇怪的光泽,像是丝线里掺了碎星子,在昏暗的光线下轻轻发亮。林晚把残片凑到眼前,指尖刚碰到那冰凉的丝线,突然“嗡”的一声,耳鸣猝不及防地炸开。
紧接着,耳边涌来密集的“咔嗒”声——不是公寓楼外的雨声,也不是楼下便利店的冰柜声,是更沉、更有节奏的声响,像是无数根木梭在织机上穿梭,带着木头与丝线摩擦的涩意。林晚猛地闭上眼,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幅画面:
昏沉沉的房间里,只有一盏油灯亮着,豆大的火苗晃得人影忽明忽暗。有人弯腰站在巨大的织机前,穿着靛蓝色的短打,袖口挽到小臂,露出骨节分明的手。那双手正握着梭子,在密密麻麻的经线间穿梭,动作快得几乎出了残影。林晚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觉得他手中的丝线泛着和残片一样的光,随着织机的晃动,光影在墙上投出细碎的波纹。
“咔嗒——咔嗒——”织机声越来越近,像是要从耳朵里钻进来。林晚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刺痛感让她瞬间回神。耳鸣消失了,织机声也没了,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淅淅沥沥。她低头看向手心,竟渗出一层冷汗,连握着残片的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怎么回事……”林晚把残片放在膝盖上,又伸手去拿那把乌木梭。梭子约莫半尺长,表面被磨得光滑温润,像是被人握了几十年。梭身一侧刻着几行细小的文字,笔画扭曲,既不是楷书也不是隶书,更像是某种图案化的符号,她连一个都认不出。林晚试着用手指描摹那些纹路,指尖刚触到木梭,刚才那种耳鸣的前兆又出现了,这次却只有一瞬,像是错觉。
她把残片和梭子并排放在地毯上,目光落在樟木箱角落的一张旧照片上。照片里的外婆穿着旗袍,站在一座挂着“蜀江锦院”木牌的院子里,身后是几台高大的老式织机。照片背后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成都,一九八七年秋,见蜀锦始知天地宽。”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外婆很少提成都,只说年轻时去过一次蜀锦作坊,回来后就成了蜀锦迷。她以前总觉得外婆的爱好老派,从没追问过细节,可现在看着眼前的残片和古梭,再想起刚才那诡异的幻觉,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这两样东西,会不会和外婆在成都的经历有关?
她抓起手机,点开购票软件,手指悬在屏幕上犹豫了两秒。巴黎的挫败感还没散去,可刚才那转瞬即逝的织机声、那模糊却真切的画面,像是有股力量在推着她——或许这不是错觉,或许外婆留下的东西里,藏着她一直找不到的“魂”。
“去看看吧。”林晚咬了咬下唇,订了当天下午去成都的高铁票。
收拾行李时,林晚把残片和古梭小心地放进贴身的棉布袋里,系在腰上。她翻出外婆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织锦如织心,一丝不可乱”,后面几页画着简单的纹样草图,有的旁边还标着“蜀江锦院师傅说,此纹需用通经断纬”。林晚看不懂“通经断纬”是什么,却把笔记本也塞进了背包。
高铁驶出上海时,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天边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林晚靠在车窗上,手无意识地摸着腰间的布袋,指尖能感受到残片的纹路和古梭的弧度。她闭上眼睛,试图回忆下午的幻觉,可画面已经模糊了,只剩下那密集的织机声,在脑海里轻轻回响。
抵达成都时已是傍晚,走出高铁站,潮湿的空气里带着辣椒和花椒的香气,和上海的甜腻截然不同。林晚打车去了提前订好的民宿,就在锦里附近。放下行李后,她没急着休息,而是揣着布袋,沿着青石板路往锦里走。
夜晚的锦里挂满了红灯笼,石板路上挤满了游客,路边的商铺里传来叫卖声,有的卖蜀绣香囊,有的摆着机织的“蜀锦”围巾,颜色鲜亮得有些刺眼。林晚走了半条街,看着那些千篇一律的图案,心里莫名地空落落的。她走到一家挂着“蜀锦纹样展”招牌的小店前,犹豫了一下走进去。
店里的墙壁上挂满了卷轴,老板正坐在柜台后喝茶。林晚的目光扫过那些卷轴,突然停在一幅“富贵牡丹锦”上——虽然是现代复制品,可上面的牡丹纹样,竟和她下午幻觉里看到的模糊纹路有几分相似。
“姑娘喜欢蜀锦?”老板见她看得入神,笑着开口。
“您知道‘通经断纬’吗?”林晚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唐突。
老板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这是蜀锦的绝活儿啊,用不同颜色的纬线在经线里穿梭,能织出比画还细的纹样,不过现在会这手艺的师傅可不多了。”他指了指墙上的牡丹锦,“你看这花瓣的渐变,就是用了通经断纬,可惜这是机织的,没手工的灵气。”
林晚的心跳又快了些,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布袋,想问老板认不认识残片上的纹样,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连纹样都没看清,手里的古梭更是来路不明,贸然问起,恐怕只会被当成外行。
走出小店时,夜色已经深了。锦里的游客少了些,红灯笼的光映在青石板上,泛着暖融融的光。林晚沿着河边慢慢走,晚风带着水汽吹过来,她突然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咔嗒”声——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混在河水的流动声里,若有若无。
她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仔细听,可那声音又没了。林晚低头看向腰间的布袋,里面的残片和古梭像是有温度,轻轻贴着她的皮肤。她想起外婆笔记本里的话,“织锦如织心”,或许她来成都,不只是为了找设计的魂,也是为了替外婆,看看她当年没说完的故事。
回到民宿时,已经快十一点了。林晚洗漱后躺在床上,把残片和古梭放在枕头边。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古梭上,梭身的纹路泛着淡淡的光。她握着古梭,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昏暗的房间。这次她看得更清楚了——织机是老式的花楼织机,比她在照片里看到的还要高大,上面绕着密密麻麻的经线,像一片彩色的云。那个穿靛蓝短打的人还在织机前忙碌,只是这次,林晚看到了他的侧脸——眉骨很高,下颌线很利落,眼神专注得像是在对着一件稀世珍宝。突然,那人像是察觉到什么,猛地抬头朝她的方向看来。
林晚吓得一下子睁开眼,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她坐起身,发现自己的右手还保持着握梭的姿势,指关节都有些发酸。阳光透过窗帘照在枕头上,残片和古梭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昨晚的梦只是幻觉。
可林晚知道,不是幻觉。她摸了摸残片,指尖传来熟悉的冰凉触感,心里的决心更坚定了——今天,她要去蜀江锦院,去找那把古梭,找那段藏在丝线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