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锦织绣博物馆的晨光比蜀江锦院更柔和,透过穹顶的玻璃天窗洒下来,落在展厅中央的明代“富贵牡丹”锦缎上,让宝蓝色的锦面泛着温润的光泽。林晚站在展柜前,已经看了快一个小时,手里还攥着陆承宇借她的《蜀锦纹样考》,书页被风吹得轻轻翻动。
她的脸几乎贴在玻璃上,鼻尖能感受到展柜里微凉的空气。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富贵牡丹”锦的实物——之前在蜀江锦院看到的是复制品,而眼前这匹,是真正经历了几百年时光的古锦。她的指尖隔着玻璃,顺着牡丹花瓣的纹路慢慢移动,想象着当年的织工如何用“通经断纬”的技法,让深粉与浅粉的纬线在经线间穿梭,织出这般细腻的渐变。
突然,她的目光顿住了。
在牡丹花蕊的位置,藏着几处极细的几何纹——不是常见的圆形或方形,而是由细小的折线组成,像迷你的云纹,又像某种符号。林晚的心跳骤然加快,她急忙从布袋里掏出外婆的笔记本,翻开夹着残片的那一页。笔记本上,外婆画的“富贵牡丹”草图里,花蕊处也有一模一样的几何纹;而她手里的残片边缘,那些模糊的纹路,竟能和展柜里锦缎上的几何纹完美衔接,像是从同一朵牡丹上“撕”下来的碎片。
“怎么会这么巧……”林晚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把笔记本攥得发皱。她又想起陆承宇说的“万象纹”,“纹含天地,线通古今”,难道这残片,就是“万象纹”锦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一阵莫名的烦躁突然涌上心头,像是有根细针在扎她的太阳穴,连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眼前竟闪过一幅模糊的画面——昏暗的房间里,有人弯腰坐在织机前,手里拿着剪刀,正在拆已经织好的锦缎。那人的手指很细,指关节泛着红,像是被丝线勒得发疼,脸上满是委屈和不甘,却又咬着牙,不肯停下手里的动作。
这画面只持续了几秒,就像潮水般退去。林晚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的眼眶竟有些发涩,手心也渗出了冷汗。她疑惑地环顾四周,展厅里只有零星几个游客,没人注意到她的异常。可刚才那种烦躁和委屈,真实得仿佛是她自己的情绪,还有那个拆锦的画面,细节清晰得不像幻觉。
她低头看向手里的残片,竟感觉残片微微有些发烫,像是刚被人握过。
同一时刻,清代云锦坊的织房里,谢云织正坐在织机前,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指尖微微发抖。
她面前的织机上,铺着半尺长的“富贵牡丹”锦——这是周师傅让她练手的,说是先把基础纹样织熟练,才能接手“百鸟朝凤”的贡品活计。可她不甘心只织传统纹样,昨晚改“百鸟朝凤”画稿被骂后,她心里的念头反而更强烈了——她想在“富贵牡丹”的花蕊处,加入自己设计的几何纹,就当是试试水。
可试下来,却成了现在的样子。
那些几何纹用的是深粉的纬线,织在宝蓝色的底上,不仅没起到点缀的作用,反而显得杂乱,像是锦面上沾了污渍。刚才周师傅来巡查,看到这半尺锦,当场就发了火,把她手里的梭子扔在地上,骂她“不遵古法,浪费丝线”,还让她把织好的部分全拆了,重新织。
“咔嗒”一声,剪刀剪断一根深粉的纬线,云织的指尖被丝线勒出一道红痕,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梭子,看着织机上那些被拆得七零八落的丝线,心里又委屈又不甘——她只是想让纹样更特别些,为什么就这么难?苏姑姑说过,织工要有自己的想法,可现在,她连这点想法都不能有。
就在这时,她突然觉得心口发闷,像是听到了一声遥远的叹息——很轻,像是从云端传来,带着点无奈,又有点理解。这感觉很奇怪,却让她紧绷的情绪稍微松了些。更奇怪的是,她手里握着的丝线,突然变得顺滑起来,之前总是容易打结的地方,此刻竟乖乖地顺着她的指尖滑动,像是有人在帮她理顺。
云织愣了愣,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丝线,又抬头看了看织房的屋顶——上面只有漏下来的几缕阳光,什么都没有。她以为是自己拆锦拆得太投入,产生了错觉,可指尖传来的顺滑感,却真实得很。
她的目光落在织机旁的染料碗上——里面放着浅粉色的染料,是她昨天偷偷调的,本来想试试用在几何纹上,却没敢。刚才那阵奇怪的感觉过后,她突然想通了:深粉的纬线太扎眼,和宝蓝色的底反差太大,所以才显得杂乱;要是换成浅粉的纬线,颜色更柔和,说不定能和花蕊的黄色呼应,让几何纹藏在里面,既特别,又不突兀。
这个念头让她眼睛一亮,她急忙把拆下来的深粉丝线放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拿起浅粉的丝线,开始重新穿梭。指尖握着梭子,又泛起一阵熟悉的暖意,比上次更明显些,像是有个温暖的手掌,在轻轻托着她的手。
而此刻的博物馆里,林晚终于缓过神来。她把残片放回布袋,又看了一眼展柜里的“富贵牡丹”锦,刚才的烦躁和委屈已经褪去,可心里却多了个疑问:那个拆锦的画面,到底是谁?为什么她会有那样的情绪?
她拿出手机,想给陆承宇发消息问问,却先收到了他的消息:“林晚,我查了云锦坊的史料,道光年间确实有织工用刻纹梭子,而且记载里提到,当时有个年轻织工,曾试着在贡品锦里加创新纹样,不过没留下名字。另外,我还看到一句‘万象纹曾用于皇室寿锦’,说不定你的残片和这个有关。”
林晚看着手机屏幕,心跳又快了起来。道光年间的云锦坊织工,创新纹样,刻纹梭子——这些都和她手里的古梭、残片,还有刚才的幻觉对应上了。她突然想起第一章里摸到古梭时的织机声,想起第二章里触碰到道光织机时的发麻感,还有刚才的情绪共鸣,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心里冒出来:她是不是和那个古代的织工,存在某种联系?
她收起手机,快步走出展厅。阳光透过博物馆的大门照进来,落在她身上,却没让她觉得暖和——她满脑子都是那个拆锦的画面,那个泛红的指尖,还有那种深入骨髓的委屈。她摸了摸腰间的布袋,残片的温度还在,像是在提醒她,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而云锦坊里,云织已经重新织好了几寸“富贵牡丹”锦。浅粉的纬线织出的几何纹,藏在花蕊周围,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可一旦注意到,就会觉得整个纹样都活了起来,像是牡丹真的在阳光下绽放,花蕊里藏着细碎的星光。
她看着织机上的锦缎,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虽然不知道刚才那阵奇怪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自己的创新会不会再被骂,但至少现在,她觉得自己的坚持是对的。
风从织房的窗户吹进来,带着蜀江的水汽,吹得她鬓角的碎发轻轻飘动。她拿起梭子,继续织着,指尖偶尔还会泛起一阵暖意,像是有个遥远的朋友,在默默陪着她,和她一起,把心意织进这匹锦里。
两个时空的织者,隔着几百年的时光,因为一匹锦、一根线,产生了第一次真正的共鸣。而这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