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蛛丝马迹·血色微光
掖庭秘狱的黑暗没有尽头。
苏晚蜷缩在角落,背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感。寒冷和饥饿如同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着她残存的意志。但比肉体更痛苦的,是脑海中那些混乱破碎、却又带着锥心之痛的记忆片段。
那双含泪的、美丽的眼睛…那个女人…
她是谁?
那场大火…那冰冷的江水…
“晚晚…活下去…”
那个声音,温柔而绝望,如同梦魇,反复回响。
钱太监没有再出现,那两个行刑的婆子每日准时送来能噎死人的硬馍和浑浊的水,眼神麻木,仿佛她只是一块需要维持基本生命体征的肉。
苏晚知道,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折磨——用孤独、黑暗、疼痛和未知的恐惧来瓦解她的意志。
她强迫自己吃掉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喝下脏水。她要活下去。至少,在弄清楚那段记忆意味着什么之前,她不能死。
她开始有意识地去回想,去捕捉那些碎片。每一次尝试都如同在撕裂尚未愈合的伤疤,痛得她浑身痉挛,但她咬着牙,一遍遍地在脑海中重复那些画面。
火光…女人的怀抱…颠簸的马车…坠落…江水…
还有…那双眼睛…
渐渐地,一个模糊的轮廓开始清晰。那双眼睛…那双含着泪、美丽而又充满决绝的眼睛…似乎…似乎在哪里见过…
不是在醉月楼,不是在丞相府…更不是在宫里…
是在更久远之前…久远到仿佛隔着一层浓雾…
就在她沉浸于痛苦的回忆时,牢门再次被打开。
进来的却不是钱太监或行刑婆子,而是一个低着头、身材瘦小、穿着最低等杂役服饰的小太监。他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木桶,里面散发着刺鼻的消毒药草和污物的混合气味。
是来倒净桶的。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这是她被打入秘狱后,见到的第一个可能并非直接隶属于钱太监的人!
那小太监似乎很害怕,始终低着头,动作麻利却又有些慌乱地处理着角落散发着恶臭的净桶,不敢看她一眼。
机会!也许是唯一的机会!
苏晚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她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发出细微的呻吟。
小太监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犹豫着要不要看一眼。
就在他极快地抬眸瞥向她的一瞬间,苏晚对上了他的眼睛——一双清澈、却带着惊惶和些许稚气的眼睛。
四目相对,不过一瞬。
苏晚用尽全身力气,极轻、极快地用气声说了两个字,嘴唇几乎没动:
“…林…家…”
这是她记忆中唯一清晰关联的线索——那场针对“林家”的大火!萧衍和谢弼都提到过的“江东林氏”!
小太监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瞬间收缩,露出了极度震惊和恐惧的神色。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手脚愈发慌乱,几乎打翻手中的木桶。
他听懂了!他肯定知道“林家”意味着什么!
苏晚的心沉了下去,却又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小太监再不敢抬头,几乎是逃也似的收拾好东西,踉跄着冲出了牢房,锁链哗啦作响,重新将黑暗与寂静锁回牢内。
希望…还是绝望?他会被吓住,然后去告发她吗?还是…
苏晚不知道。这又是一次绝望的赌博。她疲惫地闭上眼,背上的伤口疼得钻心。
…………
御书房。
萧衍面前的奏折堆积如山,但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指间那枚银丁香耳坠已经被摩挲得温热,边缘甚至有些光滑。李德全悄悄换了几次茶,他都未曾碰过。
“秘狱那边,还是没消息?”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李德全躬身:“回陛下,钱公公今早来回话,说那苏氏…依旧沉默,只是时常发呆,有时…有时会无声落泪,像是魔怔了。”
发呆?落泪?魔怔?
萧衍的眉头拧紧。这不像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细作该有的反应。她到底在隐藏什么?还是真的…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
“永鑫当铺和丞相府呢?”
“永鑫当铺看似一切正常,但咱们的人发现,当铺朝奉前日夜里悄悄见过一个从江南来的行商,两人在暗处交谈了片刻,内容听不真切,但那行商似乎十分警惕。”
江南!
萧衍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苏晚的背景调查里,就有“可能来自江南”的模糊信息!
“那个行商呢?”
“跟丢了…”李德全冷汗下来了,“那人极其狡猾,反跟踪能力很强,像是…老手。”
萧衍的手指猛地收紧,耳坠硌得掌心生疼。
“丞相府那边,”李德全连忙继续汇报,“谢丞相近日深居简出,并无异动。只是…只是其门下清客近日与几位御史台官员走动频繁,言语间似乎对陛下…对陛下迟迟不处置苏氏女略有微词,认为陛下…受了妖女蛊惑…”
“呵。”萧衍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谢弼这是等不及了,开始动用言官的力量向他施压了?他就这么想苏晚死?
为什么?
如果苏晚只是他弃若敝履的一枚棋子,他何必如此心急火燎地要灭口?
除非…苏晚的存在本身,就对他构成了巨大的威胁!她知道什么?或者,她本身,就是什么?
就在此时,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快步进来,在李德全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德全脸色微变,挥退了小太监,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陛下,掖庭秘狱刚传来消息…一个负责杂役的小太监,在给苏氏牢房清理时,那苏氏…似乎趁其不备,极快地对他说了两个字…”
“什么字?”萧衍猛地抬头,眼神如电。
“…林家。”
轰——!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在萧衍脑中炸开!
林家!
江东林氏!清歌的母族!
苏晚怎么会知道林家?!她怎么会对一个小太监提起林家?!
是求饶?是暗示?还是…无意识间的呓语?!
无数的可能性瞬间涌入他的脑海,每一个都让他心惊肉跳!
那个小太监呢?!”他急声问。
“已经控制起来了,正在盘问。”
“带他来见朕!立刻!”萧衍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他感到自己离某个核心从未如此之近!那层一直阻隔在他与真相之间的薄纱,似乎终于要被撕开了!
很快,那个瘦小的、吓得魂不附体的小太监被带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说!她到底对你说了什么?一字不漏!”萧衍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几乎要将那小太监压垮。
“奴…奴才…不知…娘娘…罪人…她…”小太监语无伦次,吓得眼泪直流。
“陛下问你话!如实禀报!”李德全在一旁厉声喝道。
小太监一个哆嗦,终于磕磕巴巴地说道:“回…回陛下…奴才…奴才进去倒净桶…那罪人…她…她好像很难受…呻吟了一声…奴才…奴才下意识看了一眼…她就…就极快极轻地说了…说了‘林家’两个字…嘴唇几乎没动…奴才…奴才吓坏了…赶紧出来了…”
“她当时神情如何?”萧衍逼问。
“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急切…眼睛看着奴才…奴才…奴才不敢再看…”小太监伏在地上,泣不成声。
痛苦…急切…
萧衍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躁动升腾起来。
她不是在向一个小太监求饶,她是在…传递信息?或者说,是在绝望中本能地抓住一根可能与她记忆相关的稻草?
林家…为什么是林家?
她和林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个在刑讯中想起“极可怕事情”的她…那段模糊的记忆…难道和林家有关?!
一个惊人的、他从未敢深思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窜入他的脑海,让他瞬间手脚冰凉——
如果…如果苏晚和林家有关…那她那双和清歌一模一样的眼睛…
不!不可能!
这太荒谬了!
清歌是林家独女…她…
可是…那双眼睛…那无法作伪的、源自血缘的相似…
“陛下…”李德全看着陛下骤然变得苍白而震惊的脸色,担忧地唤了一声。
萧衍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看了一眼地上抖成一团的小太监,挥了挥手:“带下去,看管起来,不许与任何人接触。”
“嗻。”
小太监被拖走后,御书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萧衍缓缓坐回椅中,感觉浑身都有些脱力。
他需要冷静。
他必须冷静。
这一切可能只是巧合,可能是苏晚从别处听来了“林家”,故意用来扰乱他心神的手段…
可是…那枚来自江南的、廉价的耳坠…那试图联系永鑫当铺的举动…那在刑讯中崩溃回忆起的可怕往事…还有那下意识脱口而出的“林家”…
太多的线索,似乎都隐隐约约地指向了那个早已覆灭、被他刻意尘封的家族。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是苏晚那张平凡却苍白的脸,以及那双盈满泪水、带着恨与悲的眼睛。
如果…如果她真的和林家有关…
那他这些日子对她所做的一切…
萧衍猛地睁开眼,不敢再想下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一种扭曲的、近乎绝望的期待,如同两只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
“李德全。”
“奴才在。”
“传朕口谕,”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暂停秘狱对苏氏的一切刑讯。给她治伤,给她干净的衣食。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再碰她一根手指。”
李德全震惊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陛下?”
“去办!”萧衍厉声道,眼中是混乱不堪的血丝。
“嗻…嗻!”李德全慌忙应下,退了出去,心中骇浪滔天。陛下这到底是怎么了?竟然对那罪妇…心软了?
萧衍独自留在殿内,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手中的银丁香耳坠上,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那光,却冰冷得刺眼。
他仿佛站在了一个巨大的迷雾深渊之前,向前一步,可能是真相,也可能是…万劫不复。
而苏晚,就是那迷雾中唯一的光亮,微弱,却执着地闪烁着,引诱着他,也恐吓着他。
他必须知道答案。
无论那个答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