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困兽之斗·心狱难逃

掖庭秘狱的死寂被一阵不同以往的脚步声打破。
不再是婆子们沉重拖沓的步子，也不是钱太监尖细虚伪的嗓音，而是几道利落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牢门锁链被打开，昏黄的光线涌入，刺痛了苏晚习惯黑暗的眼睛。
她蜷缩在角落，警惕地抬起头，看到的却不是预料中的刑具或冷漠的面孔。
两名低眉顺眼的宫女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干净的衣物、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和几碟清淡小菜，甚至还有一小瓶伤药。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面生的御医，提着药箱，神色恭谨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娘娘，”领头的宫女声音细弱，带着畏惧，“陛下吩咐，给您治伤换药。”
苏晚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治伤？换药？
那个将她打入这地狱、恨不得她立刻死去的男人，会突然发这种慈悲？
是新的折磨手段？还是…那个小太监传递的消息，竟然真的起了作用？“林家”这两个字，竟有如此魔力？
她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是用那双依旧带着戒备和迷茫的眼睛，沉默地看着他们。

御医上前，动作小心地检查她背后的鞭伤。当看到那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伤口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下动作愈发轻柔。清洗、上药、包扎，整个过程，苏晚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宫女帮她换上了干净的粗布囚衣，虽然料子粗糙，却不再沾染血污和霉味。那碗温热的米粥被端到她面前，散发着久违的食物香气。
饥饿感汹涌而来，但苏晚没有动。她在青楼和丞相府学会的第一课就是，突如其来的“好意”往往包裹着更毒的蜜糖。
“陛下…还说了什么？”她声音沙哑地问，目光紧盯着那个领头的宫女。
宫女吓得一哆嗦，连忙摇头：“奴婢…奴婢不知…只是奉命行事…”
她们做完一切，如同来时一样，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重新落锁。

牢房内恢复了寂静，却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碗粥的热气袅袅上升，带着生存的诱惑。
苏晚盯着那碗粥，内心挣扎剧烈。最终，求生的本能占据了上风。她小心翼翼地端起碗， sniff 了嗅，确认没有异味，才小口小口地吞咽起来。温热的粥滑过喉咙，落入空荡荡的胃里，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
他到底想干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还是…“林家”二字，真的触动了他某根隐秘的神经，让他产生了疑虑和…一丝她不敢想象的恐慌？
她想起他撕下她面纱时，那瞬间的怔忡和失落。想起他听到“问心无愧”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剧痛。
这个男人，阴郁偏执的外表下，似乎也藏着某个不为人知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敢触碰的黑暗角落。
而这个角落，似乎与“林家”，与沈清歌的死有关。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起来。一丝微弱的、近乎疯狂的计划雏形，在她脑海中慢慢浮现。如果…如果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折磨和质疑…那或许，她真的能抓住一线生机？

…………

养心殿。
萧衍屏退了所有人，独自站在那幅珍藏的、沈清歌的画像前。
画中的女子明眸善睐，英气与柔美并存，骑在马上，回眸一笑，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的阳光。那是他们最美好的年华，彼此信任，并肩作战。
他曾以为，这笑容会永远照亮他的生命。
可后来…
萧衍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画像边缘被他捏得微微变形。
后来，林氏倾覆，他为了稳固皇权，默许甚至推动了那场清洗…他知道清歌的痛苦和挣扎，但他以为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以为他们之间的感情足以超越这些…
直到她留下那封语焉不详的信，独自离去，最终传来坠崖的噩耗。
他从未真正相信过她是失足坠崖。以她的身手，怎么可能？
可他不敢深查。他怕查出的结果，是他无法承受的——怕她是心灰意冷自寻短见，更怕…是有人因为他而对清歌下了毒手！
所以他选择了逃避，用疯狂的思念和寻找替身来麻痹自己，将对林家、对清歌的愧疚深深埋藏，用更加严酷的手段来统治这个帝国，仿佛这样才能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

可是苏晚的出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点点撬开了他 sealed 的伤疤。
她那句“问心无愧”，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夜在他耳边回响。
而现在，她竟然说出了“林家”！
她怎么会知道？！
难道她真的是林家残存的孤女？是清歌某个不为人知的姐妹？还是…与清歌的“死”有着更直接的关系？
那个荒谬的、他不敢深思的念头再次浮现——如果…如果清歌没有死…
不！他亲眼见过那具摔得面目全非、却穿着清歌服饰、戴着清歌玉佩的尸身！虽然面目难辨，但…那难道还能有假？！
可如果不是…苏晚那双眼睛，又该如何解释？那源自血脉的相似，绝非易容或巧合能够做到！

“陛下。”李德全的声音在殿外小心翼翼响起，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
“说。”
“永鑫当铺那边…有动静了。那个江南行商，又出现了，这次似乎很焦急，想方设法要见当铺朝奉。咱们的人已经布控，是否…”
“抓！”萧衍猛地转身，眼中闪过狠厉，“要活口！朕要亲自审！”
“嗻！”
“还有，”萧衍叫住他，语气复杂，“…她怎么样了？”
李德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谁，忙回道：“回陛下，御医看过了，伤了皮肉，未及筋骨，用了药，换了干净衣裳，也进了些食水…只是，依旧沉默寡言。”
沉默寡言…
萧衍想象着那双此刻可能充满戒备、恨意，或许还有一丝迷茫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闷闷的疼。
他挥退了李德全，重新看向画像上的沈清歌。
“清歌…”他低声喃喃，手指颤抖着抚过画中人的眉眼，“如果你在天有灵…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
画像上的女子依旧微笑着，那笑容却仿佛带上了一丝悲悯和…距离感。

当夜，萧衍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清歌穿着染血的嫁衣，站在悬崖边，回头看他，眼中不再是笑意，而是无尽的悲伤和失望。他想冲过去抓住她，脚下却如同灌铅。忽然，清歌的脸变成了苏晚，那张平凡的脸上满是泪痕和恨意，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看清真相？！”紧接着，场景切换成冲天的火光，无数模糊的身影在火中哀嚎，一个温柔的女人声音在凄厉地喊着：“晚晚——！”
萧衍猛地惊醒，坐起身，冷汗浸透了寝衣，心脏狂跳不止。
晚晚…
那个声音喊的是“晚晚”！
苏晚…晚晚…
这仅仅是巧合吗？！

他再也无法入睡，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理智告诉他，苏晚身份可疑，行为诡谲，很可能是一场针对他的阴谋。
可情感上，那种莫名的熟悉感，那双眼睛带来的悸动和痛苦，还有梦中那个凄厉的呼唤…都在疯狂地拉扯着他。
他不能让她死。
至少，在弄清楚一切之前，不能。

天刚蒙蒙亮。
萧衍做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李德全，更衣。朕要去秘狱。”
李德全吓得差点摔了手中的拂尘：“陛…陛下？那等污秽之地…”
“朕要去亲眼看看。”萧衍的声音冰冷而固执，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看看她到底是谁布下的棋子，还是…”
还是老天爷派来惩罚他、或者说…给予他第二次机会的…
最后一个念头，他没有说出口。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答案是哪一个。

幽深冰冷的甬道，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皇帝陛下的突然驾临，让整个掖庭秘狱如临大敌，所有狱卒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钱太监连滚爬爬地赶来接驾，脸色惨白。
萧衍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向最深处那间牢房。
他的心，从未跳得如此失序，仿佛揣着一只濒死的困兽，挣扎着，既渴望看到真相，又恐惧那真相会将他彻底吞噬。

铁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昏暗的光线下，那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穿着干净的囚衣，背对着门口，似乎睡着了。她的背影单薄得可怜，仿佛一碰即碎。
听到动静，她似乎颤抖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戒备地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看到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极致的惊恐，随即那惊恐被一种深刻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恨意所覆盖，但在那恨意之下，似乎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脆弱和茫然。
而他，看着那张洗净血污后愈发显得苍白平凡的脸，看着那双因他的到来而骤然缩紧、却依旧酷似清歌的眸子，所有准备好的冰冷质问，竟一时哽在喉间。
心狱之门，在此刻轰然洞开。
他仿佛同时看到了清歌失望的双眼和苏晚绝望的眼神，两者交织，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