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血色黎明·惊天之变
死寂。
地牢污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之间剧烈到几乎能听见声响的心跳对峙。
他站在门口,玄色龙袍在昏暗中透着冰冷的威压,却掩不住眉宇间那一丝罕见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惶惑与挣扎。
她蜷在草堆上,单薄得像随时会碎裂的瓷偶,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恐惧、刻骨的恨,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破罐破摔的决绝。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对视。
萧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所有预备好的、冰冷的、带着帝王威压的审问,在她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该问她什么?问她为何私通外朝?问她背后的主使?还是问她…那该死的“林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可当他看到她那身粗糙却干净的囚衣,看到她背后隐约渗出的药膏痕迹,一种更深的、无法言喻的情绪攫住了他——那是混合着愧疚、怀疑、以及一丝可怕期待的复杂风暴。
最终,竟是苏晚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因久未言语和虚弱而极度沙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刺向他:
“陛下…是来看我死了没有吗?”她微微扯动嘴角,形成一个极其惨淡的笑容,“还是…想来亲自确认,我这双‘偷来’的眼睛,到底…还能不能让你想起她?”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萧衍的心上。他下颌绷紧,眼底瞬间掀起暴戾的波澜,几乎要失控地让她闭嘴。但那双眼睛里的悲哀和绝望,像无形的枷锁,捆住了他的暴怒。
他猛地向前一步,逼近她,高大的身影投下更深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地牢的寒意和他身上的龙涎香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告诉朕,”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近乎颤抖的急切,“‘林家’…你从哪里知道这两个字?谁告诉你的?!”
他终于问了出来,心脏却悬到了喉咙口,既怕听到答案,又疯狂地渴望听到答案。
苏晚仰头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急切与痛苦,心中那股扭曲的快意和蚀骨的悲凉交织攀升。他果然在乎!他果然因为这两个字慌了!
“林家…”她重复着,眼神飘忽了一瞬,仿佛陷入了某种痛苦的回忆,声音轻得像呓语,“大火…好大的火…有人在哭…在喊…”
萧衍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一滞!她真的…
但下一秒,苏晚的眼神猛地聚焦,重新变得尖锐而充满恨意,她死死盯着他:“陛下何必问我?林家怎么没的…陛下难道不是最清楚的人吗?!那些被大火吞噬的人…那些被江水卷走的人…陛下夜里…就不会听到他们的哭声吗?!”
她并不知道具体的细节,她只有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和醉月楼里听来的模糊传言。但她精准地捕捉到了他此刻的软肋,用最模糊也最狠毒的方式,将刀子往他最痛的地方捅去!
“你放肆!”萧衍猛地扼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眼底猩红,被彻底激怒,也被那话语中暗示的可能性逼得几乎疯狂,“谁告诉你的这些?!是不是谢弼?!是不是他让你来朕面前故弄玄虚?!”
谢弼?丞相?
苏晚心中猛地一凛,但剧痛和恨意让她无法深思,她疼得脸色煞白,却倔强地不肯呼痛,反而用尽力气嘶声道:“是谁重要吗?!重要的是…皇后娘娘她真的相信那是一场意外吗?!她真的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你踩着林家尸骨换来的荣华吗?!她最后的‘坠崖’…难道就真的没有——”
“闭嘴!!!”
萧衍如同被彻底刺中了逆鳞的猛兽,发出一声暴怒的嘶吼,猛地将她狠狠掼在草堆上!
苏晚猝不及防,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石墙,刚刚包扎好的伤口瞬间崩裂,剧痛席卷全身,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晕厥过去。
他俯身,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将她困在方寸之间,胸膛剧烈起伏,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那双眼睛里翻滚着骇人的风暴,是杀意,是痛苦,是濒临崩溃的疯狂。
“不准提她!你不配提她!”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清歌的名字从你嘴里说出来,都是玷污!”
然而,在他暴怒的表象之下,是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面对的恐惧——恐惧她再说下去,恐惧她真的说出那个他无法承受的猜测。
就在这时——
“陛下!陛下!紧急军情!八百里加急!!”李德全惊慌失措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甬道尽头传来,打破了这致命的对峙。
萧衍的动作猛地一僵,眼底的疯狂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扰强行拉回一丝理智。
苏晚瘫在草堆上,大口喘息着,背上剧痛难忍,冷汗涔涔,却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示弱的声音。
“陛下!北境急报!戎狄大军突袭,连破三城!镇北将军…战死殉国了!”李德全扑跪在牢门外,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惊惶。
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萧衍头顶。
北境…戎狄…镇北将军战死…
巨大的国事危机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大半的狂怒。他是皇帝!他的江山正在遭受攻击!
他猛地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草堆上因疼痛和虚弱而蜷缩成一团、却依旧用那双恨意淋漓的眼睛瞪着他的苏晚。
那眼神,与清歌决绝离开时的眼神,在这一刻离奇地重叠。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给朕…看好她!”他从牙缝里挤出命令,声音沙哑破碎,“若有任何闪失,你们全都给她陪葬!”
说完,他决然转身,大步离去,玄色衣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冰冷而焦灼的弧线。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彻底沉沦失控。
牢门再次重重关上。
地牢里重新剩下苏晚一人,还有空气中残留的他的暴怒气息和…那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慌。
她瘫在冰冷的草堆上,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心却跳得飞快。
她赌对了。虽然险些被他盛怒之下掐死,但“林家”和关于沈清歌死的质疑,确实狠狠刺中了他。他那份恐慌,绝非仅仅因为被冒犯。
而北境的突发军情,阴差阳错地给了她喘息之机。
丞相…谢弼…
她脑中回响着他盛怒之下脱口而出的名字。难道丞相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之前的孤注一掷,是想联系可能与林家有关的旧人,却从未想过直接指向当朝丞相…
一个更庞大、更黑暗的漩涡,似乎正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
养心殿内气氛凝重如铁。
几位重臣和将领跪了一地,人人面色惨白。
军报上的字眼触目惊心:戎狄集结二十万铁骑,发动突袭,边关守军措手不及,连失重镇,主帅战死,情势危殆!
萧衍坐在龙椅上,脸上已不见在地牢时的失控,只剩下帝王的冰冷与铁血,但紧握扶手、微微泛白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一条条指令发出,调兵遣将,筹措粮草,反应迅疾而冷酷,展现出一个年轻帝王在危机时刻应有的魄力和狠决。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神,有一半仍被牢牢钉在那阴暗潮湿的秘狱深处,钉在那双充满恨意却又与清歌无比相似的眼睛上。
每当殿内议事的间隙,那地牢中的对峙,苏晚那句未说完的诛心之言,就会如同鬼魅般钻入他的脑海,让他阵阵发冷。
“陛下,”丞相谢弼上前一步,神情沉痛而凝重,“当务之急,是稳定军心,速派良将驰援。然,后宫不宁,亦恐动摇国本。那苏氏女妖言惑众,行迹可疑,在此非常时期,更应尽早处置,以免横生枝节,酿成大祸!”
他又将话题引回了苏晚身上,语气恳切,一副全然为国着想的模样。
萧衍的目光冷冷扫过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审视和怀疑几乎不加掩饰。
“丞相似乎,比朕更急着要她的命?”他声音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谢弼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老臣绝无此意!只是此女关乎陛下声威,更与…与前朝废后之事或有牵扯,老臣是怕…”
“怕什么?”萧衍打断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还是怕朕…查出什么不该查的?”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几位大臣骇然低头,不敢出声。
谢弼更是脸色微变,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强自镇定道:“陛下明鉴!老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表!只是…”
“没有只是。”萧衍的声音不容置疑,“北境军务为重,此事朕自有决断。丞相…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他不再看谢弼,转而继续部署军事,但那句充满敲打意味的话,却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尤其是谢弼。
会议持续到深夜方散。
众臣退去后,萧衍独自留在空旷的大殿内,疲惫地揉着刺痛的眉心。
李德全悄声上前:“陛下,秘狱来报,苏氏女伤口裂开,发起了高热,御医已重新诊治…”
萧衍的心猛地一揪,眼前闪过她苍白脆弱却满是恨意的脸。
“用最好的药,务必保住她的命。”他声音低沉,“另外,加派人手看守秘狱,没有朕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特别是…”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丞相府的人。”
“嗻!”
李德全退下后,萧衍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隐约可见的宫墙轮廓。
内忧外患。
外有戎狄铁骑叩关,内有身份成谜、牵动他心魔的苏晚,还有似乎隐藏着秘密的丞相…
而这一切,似乎都隐隐指向三年前那场大火,那个他永远无法挽回的失去。
清歌…
你到底在哪里?
如果…如果你真的…那这个苏晚…又会是谁?
她会不会是…你留给我的…最后的诅咒…或者说…救赎?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冰冷,却又从心底最深处,生出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扭曲的希冀。
夜色中,一骑快马带着皇帝的密旨,悄然出京,不是奔赴北境,而是直下江南。
而掖庭秘狱深处,高烧昏沉的苏晚,在梦魇中再次见到了那场大火,和那个有着温柔眼睛的女人…
这一次,女人的脸似乎清晰了一些…
她仿佛听到自己用稚嫩的声音哭喊着:
“…阿姐…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