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落幕余韵·困雀无期
高热如熔岩，在苏晚的四肢百骸中肆虐，将那些破碎的、被深埋的记忆碎片灼烧、软化、继而强行黏连。
火光、惨叫、女人温暖的怀抱、冰冷的江水、还有那一声声绝望的“晚晚别怕”和“活下去”…
无数画面在她沸腾的脑海中冲撞、交织。
最后，定格在一张脸上——那张有着温柔眼眸和决绝泪水的脸，渐渐清晰，与记忆中那幅模糊的画像、与萧衍近乎病态痴恋的那张脸…重合！
不是完全的相似，那眉宇间多了几分她熟悉的、属于自己的平凡轮廓，但那双眼…那双眼…
“阿…姐…？”
一声模糊的、带着极致痛苦和难以置信的呓语，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
随之而来的，是更汹涌的记忆洪流——不是她自己的，仿佛是另一个人的视角，是那个被她唤作“阿姐”的女人的部分记忆碎片，带着无尽的担忧、不舍与决绝，强行灌入她的脑海！
她看到了“阿姐”与萧衍并肩策马的画面，看到了“阿姐”得知林家噩耗时的崩溃，看到了“阿姐”写下那封诀别信时的泪痕，甚至…看到了“阿姐”站在悬崖边，回头一望时，那眼底深处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有痛，有怨，却独独没有…死志？
那具尸身…是假的？
这个念头如同最尖锐的冰锥，刺入她混乱的意识。
那她是谁？她是晚晚…是林晚晚？那个被阿姐拼死送出的、林家最后的血脉？
所以她才会有这双眼睛…所以她才会对林家覆灭有那些模糊而痛苦的记忆…所以萧衍会…
“呃啊——”剧烈的头痛和情感冲击让她在草堆上痛苦地蜷缩起来，冷汗浸透了刚换的囚衣。
不知过了多久，高热渐退，留下的是一片冰冷的虚脱和更加彻骨的寒。
她睁着眼，望着地牢顶壁永恒的黑暗，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混入肮脏的草堆。
原来如此。
原来她不是棋子，她本身就是残局的一部分。是阿姐用命换来的、不该存在的“余孽”。是萧衍爱到疯魔又负到彻底的女人的…亲妹妹。
恨吗？
恨。恨他的薄情，恨他的狠辣，恨他将自己拖入这无间地狱，更恨他…让阿姐落到那般境地。
可为何…心口除了恨，还有那无法忽视的、为阿姐感到的剧痛和…一丝可悲的了然？
阿姐…你当年，是否也曾看清这份爱背后的冰冷与残酷？
…………
养心殿。
北境战事的紧急调度暂告一段落，但压抑的气氛并未散去。
萧衍屏退左右，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银丁香耳坠，目光却落在虚空处。
李德全悄步进来，低声禀报：“陛下，苏氏…退了高热，性命无碍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醒来后，不哭不闹，不言不语，眼神…空洞得吓人。”李德全斟酌着词句，“御医说，是心神耗损过度。”
空洞？
萧衍的心像是被细微的针扎了一下。他宁愿她继续用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瞪着他，也好过…空洞。
那意味着某种东西，或许真的在她心里死去了。
而那种死寂，让他莫名地感到恐慌。
“江南有消息吗？”他转而问道，声音有些发紧。
“密使尚未回报。但…我们监视丞相府的人发现，相府昨夜有异动。”
“说。”
“后角门悄悄驶出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往西山方向去了。我们的人跟到一处别院，发现…发现里面似乎有女眷居住的痕迹，守卫极其森严，不像普通别院。而且…”李德全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们的人在别院外围，捡到了这个。”
他小心翼翼呈上一物。
那是一枚极小的、已经氧化发黑的银铃铛，样式古老，上面刻着模糊难辨的纹路。
萧衍接过铃铛，指尖猛地一颤！
这纹路…他认得！这是林家暗卫用于紧急联络的标识！清歌身边最死忠的几个护卫，身上都有类似的东西！
这铃铛…怎么会出现在谢弼的秘密别院外？！
一个更大胆、更惊人的猜想，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炸得他四肢冰凉，血液逆流！
如果…如果清歌真的没死…
如果她的“死”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逃离…
那谢弼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帮凶？还是…幕后主使？
而苏晚…这个有着林家血脉、有着和清歌一样眼睛的女孩…她的出现，是意外？还是…清歌…或者说谢弼…计划的一部分？！
巨大的震惊、被欺骗的愤怒、以及一丝卑微的狂喜交织成一张巨网，将他牢牢困住，几乎窒息。
“陛下…”李德全担忧地看着他骤然惨白的脸色。
萧衍猛地回过神，将铃铛死死攥入手心，金属边缘硌得他生疼。
“加派人手，给朕盯死那座别院！一只苍蝇都不准放过！但没有朕的命令，绝不准打草惊蛇！”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另外，秘狱那边…”
他顿了顿，复杂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蜷缩在黑暗中的身影。
“把她…挪出去。”
李德全一愣：“陛下的意思是…”
“冷宫。寻一处最偏僻的宫殿，让人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也不许她出来。”萧衍的声音疲惫而空洞，“让她…活着。”
他不能放了她，在真相大白之前，她依然是罪妃，是可能危及他统治的隐患。
可他再也无法将她留在那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每一次想到她那双空洞的眼睛，想到她可能的身世，那种噬心的愧疚和一种扭曲的、因她可能与清歌有关而产生的保护欲，就几乎要将他撕裂。
这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囚禁与变相保护。
…………
苏晚被无声无息地移出了掖庭秘狱。
没有审判，没有旨意。
她像一件被遗忘的旧物，被扔进了一座荒废已久、蛛网密布的冷宫偏殿——静思苑。
这里比揽月阁更偏僻，更破败，院子里荒草丛生，殿内弥漫着陈腐的气息。唯一的区别是，这里能看到四方天空，尽管那天空也总是灰蒙蒙的。
看守她的不再是面目可憎的婆子，而是两个沉默如同石雕的老年太监。他们每日送来粗糙却干净的食物和水，便锁上院门，不再出现。
仿佛她已是一个死人。
身体上的伤口在缓慢愈合。
但心里的洞，却越来越大。
那些复苏的记忆日夜啃噬着她。她知道自己是林晚晚了，知道了那场导致家破人亡的大火，知道了阿姐与萧衍的恩怨纠缠，甚至窥见了阿姐“死亡”背后可能的巨大阴谋…
可她是谁呢？
是林晚晚，也是苏晚。是丞相府被厌弃的庶女，也是青楼挣扎求生的舞姬，更是皇帝手中可怜的替身、阶下囚。
所有的身份交织在一起，织成了一张巨大的、无处可逃的网。
恨萧衍吗？恨。是他默许了林家的覆灭，是他将阿姐逼至绝境，是他将自己拖入这深渊。
可恨意之外，是更深的茫然和无措。知道了真相，然后呢？她能做什么？报仇吗？拿什么报？她连这座冷宫都走不出去。
阿姐…如果你还活着，你在哪里？你可知晚晚还活着？你又为何…要抛下晚晚？
她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望着窗外四四方方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偶尔，她会抬起手，看着自己平凡的手掌。就是这双手，曾在那个人意乱情迷（透过她看着阿姐）时，小心翼翼地抚过他的龙袍；也是这双手，曾抓起那枚廉价的耳坠，进行绝望的赌博。
爱过吗？或许有过一瞬间的错觉，在那极致的虐待中，偶尔闪过的一丝扭曲的温情错觉。
但现在，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
夜深人静。
养心殿内依旧烛火通明。
萧衍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军报，疲惫地揉着眉心。
他下意识地走向内殿那幅沈清歌的画像，却在中途停住了脚步。
画像上的女子依旧笑靥如花，英姿飒爽。
可如今再看，那笑容背后，似乎隐藏了太多他从未读懂的情绪。那英气之下，是否是早已预见的悲凉？
他忽然不敢再看。
挥退了所有宫人，他独自一人走到殿外，负手望着沉沉夜色。寒风吹起他的袍角，猎猎作响，更添孤寂。
鬼使神差地，他踱步的方向，竟是冷宫。
他远远地站在那座荒芜宫殿的阴影里，望着那扇漆黑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窗户。
她睡了吗？还是也像他一样，在无边的黑暗里清醒着？
她那双酷似清歌的眼睛，此刻是盛着恨，还是只剩下他命令造成的空洞？
他想知道答案，却又恐惧那答案。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小小的银丁香耳坠和那只氧化发黑的铃铛，并排放在掌心。
一个代表苏晚扑朔迷离的过去和挣扎求生，一个可能关联着清歌生死之谜和巨大的阴谋。
而他，被夹在这两者之间，爱不能，恨不能，放手不能，追寻亦不敢全力。
他曾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如今却可悲地发现，自己或许早已是局中子。
最终，他没有踏入冷宫半步。
转身离去时，背影依旧挺拔孤傲，却莫名地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萧索。
他知道，这件事远未结束。江南的调查、丞相的别院、苏晚的身世、清歌的生死…这一切都缠绕成一个巨大的死结。
而他和她，都被困在这个结里。
彼此折磨，彼此猜疑，彼此…成了对方心狱中，最沉痛也最无法剥离的那根刺。
静思苑内，苏晚于冰冷的榻上睁开眼，听着窗外远远传来的、更夫打更的孤独声响。
她知道，漫长的冬天，才刚刚开始。
而她和那个男人之间，这场以替身开始，以仇恨和真相为祭品的虐恋，远未走到终局。
只是彼此的心，都已在这场浩劫中，千疮百孔，再难复原。
结局，定格于此——困雀于笼，泪尽无期。帝王心狱，永锁孤影。
（第一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