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涌
浣衣局的日子如同浸泡在冰水里的粗布,粗糙、冰冷、漫长且令人窒息。但沈清歌(如今的阿丑)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沉静地潜伏下来,利用每一个细微的涟漪观察着四周。
那个发出暗号的侍卫,她已凭借记忆和零星打听,确认了他属于羽林卫右卫营第三小队,名叫王钊。一个普通到几乎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名字和岗位。她并未立刻采取行动,打草惊蛇是愚蠢的。她需要知道他的上线是谁,传递消息的渠道又是什么。
然而,没等她找到进一步探查王钊的机会,一个意想不到的“机遇”却自己撞了上来。
这日午后,浣衣局突然接到一批额外的活计——清洗一批从丞相府送来的帷幔。据说是丞相“病中”嫌府中原有的物件晦气,命人将常用之物都换洗一遍。
丞相府……谢弼。
沈清歌低垂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寒芒。她沉默地跟着其他宫女一起,将那些用料考究却沾染了药味的织物浸入冰冷的水中。
负责送东西来的,是丞相府的一个管事嬷嬷,姓钱,面相精明刻薄。她并不离去,而是坐在一旁临时搬来的绣墩上,喝着宫女奉上的热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浣衣局的管事张嬷嬷闲聊,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视着忙碌的宫女们。
“……要说也是造孽,好好一个相府千金,竟就这么没了。”钱嬷嬷唉声叹气,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附近的人听见,“虽说后来……唉,但终究是丞相大人心头的一块肉啊。大人这一病,只怕多半也是伤心所致。”
沈清歌搓洗衣物的手微微一顿。她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或者说,是试探“阿丑”或者任何可能存在的耳朵的。谢弼果然对她“死遁”起了疑心?还是想借此试探宫中的反应?
张嬷嬷在一旁附和:“谁说不是呢,苏贵妃……哦不,苏氏也是福薄。只是钱嬷嬷,如今宫里忌讳提这个,您还是……”
“晓得晓得。”钱嬷嬷摆摆手,抿了口茶,话锋忽然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说起来,我方才进来,瞧见有个脸上……呃,有疤的姑娘,瞧着倒是挺勤快稳重的,是哪一位啊?”
沈清歌的心猛地一提,但手上动作丝毫未乱,甚至更加笨拙地搅动着水中的帷幔,发出哗啦声响。
张嬷嬷顺着钱嬷嬷的目光瞥了一眼,撇撇嘴:“哦,您说阿丑啊?新来的,手脚还算麻利,就是人木讷得很,也不爱说话。”
钱嬷嬷“哦”了一声,目光在沈清歌弓着的背脊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悠悠地收回,笑道:“看着是个老实本分的。我们府里如今正缺些干粗活的丫头,若是……”
“哎哟,钱嬷嬷,您这可不行。”张嬷嬷连忙打断,“宫里的人,哪能说要去就要去的?再说,这阿丑容貌有损,怕是也入不了相府的门槛。”
“也是,瞧我这糊涂的。”钱嬷嬷拍了拍额头,自嘲地笑了笑,不再提此事,转而聊起了别的。
但沈清歌却知道,这绝非无心之言。谢弼在试探,甚至可能想将她弄出宫去,控制在相府手中。是因为她可能存在的林晚晚身份?还是他背后那个组织,对“苏晚”的消失产生了怀疑?
看来,这位“父亲”大人,比她想象的还要心急。
她必须更快地行动。
机会在钱嬷嬷离开后不久悄然降临。
一个跟着钱嬷嬷来的、看似不起眼的小丫鬟,在离开时似乎有些内急,扭捏着向浣衣局后院的茅厕方向跑去。在经过沈清歌身边时,她的袖口中极快地滑落一个小纸团,精准地掉入沈清歌正在清洗衣物的木盆边缘,被泡沫悄然淹没。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那小丫鬟甚至没有看沈清歌一眼,仿佛只是不小心遗落了东西。
沈清歌的心脏骤然收缩,但脸上依旧是那副麻木迟钝的表情。她不动声色地继续揉搓衣物,手指却在泡沫的掩护下,精准地摸到了那个小纸团,迅速攥入掌心。
直到那丫鬟离开,周围无人注意,她才假意捶了捶腰,起身走向堆放干净杂物的僻静角落,背对着所有人,迅速展开了纸团。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笔迹略显稚嫩,却让她瞳孔骤缩:
“王钊,西三所废井,子时。”
传递消息的方式如此隐秘且冒险,这绝非常规渠道。这像是……某个深知内情、却又无法光明正大传递信息的人,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向她示警,或者说……利用她?
是谁?顾清风安排的人?不可能,顾大哥不会用这种方式,且这字迹不像他的风格。
是阿姐旧部?还是……组织内部出现了裂痕?
无数猜测瞬间闪过脑海,但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
西三所废井,那是皇宫西侧一片早已荒废的殿宇区域,人迹罕至,确是进行隐秘勾当的好去处。子时……时间紧迫。
这像是一个陷阱,但又像是一个不容错过的机会。
去,还是不去?
沈清歌几乎没有犹豫。她将纸团塞入口中,无声地咽下。眼中闪过冰冷的决绝。
龙潭虎穴,她也要去闯一闯。无论是谁布的局,她都要让对方知道,如今的她,不再是任人拿捏的棋子!
…………
是夜,子时。
月色被浓厚的云层遮蔽,只有零星几点惨淡的星光,勉强勾勒出皇宫庞大而沉默的轮廓。
西三所更是漆黑一片,残垣断壁在夜风中如同蛰伏的怪兽,散发着荒凉与死寂的气息。
沈清歌如同一抹真正的幽灵,利用白天早已勘察好的路径和阴影,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几拨巡逻的侍卫,来到了废井附近。
她并未立刻靠近,而是伏在一堵断墙之后,屏息凝神,将感官放大到极致,仔细感知着周围的动静。
风声,虫鸣,远处隐约的更漏声……还有,一丝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声,来自废井方向!
果然有人!
她耐心地等待着,如同最有经验的猎手。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个黑影从不远处的树丛中钻出,小心翼翼地靠近废井,低声唤道:“王钊?王钊?你到了吗?”
是那个白日在侍卫队伍中发出暗号的王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急切。
井边无人回应。
那黑影,王钊,似乎有些焦躁,又低声唤了几句,依旧无人应答。他嘀咕了一句“难道耍我?”,开始不安地来回踱步。
就在他转身背对沈清歌藏身之处的那一刻,沈清歌动了!
她如同黑夜中扑食的猎豹,身形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瞬间欺近王钊身后!一只手如铁钳般捂住他的口鼻,另一只手中的一枚细长银针,已精准地抵在了他颈后的死穴之上!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快得让王钊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一股巨力袭来,口鼻被堵,致命的寒意从后颈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僵在原地,冷汗涔涔而下。
“别动,别出声。”一个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女声,贴着他的耳际响起,气息微弱,却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意,“否则,死。”
王钊吓得魂飞魄散,拼命眨着眼睛表示配合。
“我问,你答。点头或摇头。”沈清歌的声音压得极低,“你是‘蛛网’的人?”
王钊身体猛地一颤,眼中闪过极大的恐惧,迟疑了一下,艰难地点了点头。‘蛛网’正是他们杀手组织内部对自己的称呼。
“你的上线是谁?如何联络?”
王钊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挣扎,似乎不敢说。
沈清歌手中的银针微微用力,刺破了他颈后的皮肤,一丝细微的痛楚和更强烈的死亡威胁让他瞬间崩溃。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皇宫的某个方向,又极快地比划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沈清歌的心猛地一沉。那个方向……是司礼监!那个手势,代表的是掌印太监冯保身边的随堂太监之一,刘瑾!
竟然是他?!一个深得萧衍信任、时常在御前行走的太监,竟然是杀手组织埋得如此之深的一颗钉子?!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嗖!嗖!”
两支淬了毒的弩箭,毫无征兆地从不远处的黑暗中疾射而来,一支直取沈清歌后心,另一支则射向她挟持王钊的手臂!
狠辣!精准!这是要灭口!
沈清歌反应快到了极致!她猛地将身前的王钊向后一推,堪堪挡住射向她后心的那支毒箭,同时自己借力向侧后方疾退!
“噗!”毒箭瞬间没入王钊的胸膛,他连惨叫都未能发出,眼睛猛地凸出,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便软倒在地,顷刻间脸色发黑,气绝身亡!
另一支箭擦着沈清歌的手臂飞过,带起一缕布丝。
而沈清歌在疾退的同时,目光如电,已锁定了弩箭射来的方向——一处更深的断墙阴影!她毫不犹豫,反手从袖中摸出两枚顾清风给她防身的淬毒银针,运足内力,疾射而去!
“呃!”
阴影处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随即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沈清歌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去看那偷袭者的死活,身形再次一闪,如同鬼魅般融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了踪迹。
整个过程,从发动袭击到被偷袭再到反杀撤离,不过短短十几息的时间。
废井边,只留下两具迅速冰冷的尸体,和王钊胸前那支在微弱星光下泛着幽蓝光泽的毒箭。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语着刚刚发生的、无声而残酷的厮杀。
远处,隐约的箫声又起,依旧那般孤寂凄清,却再也无法让沈清歌的心泛起丝毫涟漪。
她的心,比这皇宫最深的夜,还要冷,还要硬。
第一个钉子,以这种方式被拔除,虽然并非她亲手所杀,但结果一样。更重要的是,她钓出了一条更大的鱼——司礼监随堂太监刘瑾!
而那个给她传递纸条的人……究竟是谁?是敌是友?
沈清歌隐藏在绝对的黑暗里,快速处理掉身上可能留下的痕迹,眼神锐利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