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惊弓
西三所废井边的两具尸体,在天亮前被巡逻的侍卫发现,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深宫中投入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暗涌。
羽林卫侍卫被杀,凶器是见血封喉的毒箭,另一具尸体身份不明却带有淬毒暗器。现场几乎没有打斗痕迹,显示这是一场高效而冷酷的刺杀或灭口。
消息被严密封锁,但足以在有限的知情人中引起巨大震动。
养心殿内,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萧衍面沉如水,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敲在下首跪着的几名心腹重臣和侍卫首领心上。
李德全垂手侍立在旁,大气不敢出。
“王钊……一个小小的右卫营侍卫。”萧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冰冷的寒意,“另一个,是净身房记录在册的逃役小太监,三年前就该死了的人。用的却是江湖上罕见的蝮蛇泪和唐门弃徒的手法。”
他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扫过下方众人:“谁能告诉朕,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死在西三所?杀他们的人,又想掩盖什么?”
下方一片死寂。谁都知道,这事透着诡异,绝非寻常仇杀。
“冯保。”萧衍的目光落在司礼监掌印太监身上。
冯保立刻躬身:“老奴在。”
“你司礼监的人,近日可有什么异常?”萧衍的语气平淡,却让冯保的脊背瞬间渗出冷汗。
“回陛下,老奴已彻查内廷各监司,尚未发现……”
“刘瑾呢?”萧衍打断他,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人,“朕记得,他前几日跟你告假,说是老家来了亲戚?”
冯保心里咯噔一下,强自镇定道:“是……是有这么回事,昨日方回,奴婢已核查过,并无异常。”他心中却惊疑不定,陛下为何独独问起刘瑾?难道……
萧衍不再看他,转而看向新任的羽林卫指挥使:“右卫营第三小队,全部隔离审查。王钊近日接触过什么人,去过哪里,给朕一寸一寸地查清楚!”
“臣遵旨!”
“京兆尹。”
“微臣在。”
“京城所有药铺、黑市,给朕暗查蝮蛇泪和唐门暗器的流向近三个月的记录。”
“是,陛下!”
一道道命令发出,高效而冷酷。此时的萧衍,不再是那个沉浸在失去“苏晚”痛苦中的偏执帝王,而是重新变回了那个锐利、多疑、掌控一切的天下之主。
只有偶尔在命令间隙,他敲击桌面的指尖会微微一顿,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快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与……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强行压下的悸动。
这种干净利落、直指要害的手法……这种隐藏在暗处拨动风云的感觉……为何……隐隐有一丝熟悉?
但他立刻将这荒谬的念头掐灭。怎么可能?她已经死了,死在那场冷宫大火里,是他亲手逼死了她……巨大的悔恨与自我厌恶瞬间吞没了那丝异样,让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骇人。
…………
浣衣局依旧是最底层的所在,仿佛外界的任何风波都无法波及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沈清歌(阿丑)如同往常一样,沉默地浆洗着仿佛永远也洗不完的衣物,听着嬷嬷和宫女们窃窃私语着宫里的最新传闻——西三所死了人,陛下震怒,抓了好多人云云。
她低垂的眼眸深处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嘲。
震怒?抓人?萧衍,你终于开始察觉到你脚下的皇宫早已千疮百孔了吗?但这还远远不够。
她知道,经过昨夜,组织必然已被惊动。王钊和那个杀手的死,会让他们意识到皇宫里出现了不受控制的变数。他们会更加警惕,行动也会更加隐秘。
而那个传递纸条的人……目的似乎也达到了。借她的手,除掉了王钊,或许还有那个杀手,同时将祸水引向了司礼监的刘瑾。
一石三鸟。
好算计。
会是谁?组织内部的倾轧?其他势力想趁机搅浑水?还是……那个她记忆中总是带着一丝不忍的……师父?
想到师父,她的心口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那个教会她所有杀人技、却又在她第一次任务失败时悄悄放她一条生路的男人。他是组织里唯一给过她些许温暖的人,却也同样是将她推入这无尽深渊的帮凶。
如果真是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警告?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保护?
思绪纷乱间,管事张嬷嬷尖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阿丑!愣着干什么!把这些洗好的给永巷那边的杂役房送去!动作快点,别磨磨蹭蹭!”
永巷,那是通往宫内一些次要部门区域的巷道,也会经过……司礼监外围。
沈清歌心中一动,立刻低下头,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抱起那筐沉重的衣物,弓着腰走了出去。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光明正大接近司礼监区域的机会。
她刻意放慢脚步,显得笨拙而吃力,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快速扫描着经过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遇到的太监宫女。
越靠近司礼监,气氛明显变得不同。巡逻的侍卫增加了,过往的太监们行色匆匆,面色凝重,偶尔交换的眼神都带着一丝紧张和探究。
刘瑾的事,显然已经在司礼监内部造成了影响。
就在她经过一条连接司礼监侧院的小巷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一闪而过,进了侧院的一间杂物房。
是那个在丞相府钱嬷嬷身边、给她传递纸条的小丫鬟!
她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低等杂役的服饰?
沈清歌心脏猛地一跳,脚步却丝毫未停,仿佛只是无意中看了一眼,继续抱着木筐艰难前行。
但她的听觉却提升到了极致,捕捉着那杂物房方向的动静。
隐约的,似乎有极低的交谈声传来,断断续续。
“……大人很生气……打草惊蛇……让你暂时……潜伏……”
另一个声音,似乎就是那小丫鬟,带着哭腔和恐惧:“……不是我……不知道谁……王钊死了……我怕……”
“闭嘴!……不想死就……什么都不知道……等风头……”
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察觉到了外面的动静。
沈清歌立刻做出气喘吁吁的样子,将木筐放在路边,捶着腰,大口喘气,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不堪重负的粗使宫女。
一个穿着司礼监低等服饰的小太监从巷子里走出来,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见她那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快步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小丫鬟也低着头走了出来,眼睛红肿,匆匆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沈清歌重新抱起木筐,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情绪。
果然如此。
那小丫鬟是组织的人,或者说,是被组织控制利用的人。传递纸条并非她本意,而是奉命行事。而命令她的人,就在司礼监,很可能就是刘瑾!但刘瑾现在自身难保,所以派人来警告她闭嘴。
那么,纸条上的内容,是刘瑾设的局?想引她出去灭口?还是……另有其人,利用了刘瑾的渠道,或者算准了刘瑾会灭口,从而借刀杀人?
迷雾似乎更浓了。
但她至少确认了一点:司礼监,刘瑾,这条线是对的。
送完衣物返回浣衣局的路上,经过一处宫墙时,她听到两个正在偷懒歇息的小太监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陛下今日又发了好大的火,把御书房的镇纸都砸了。”
“为啥啊?不是刚查了西三所的案子吗?”
“好像是因为……江南那边的八百里加急到了……说是查抄那个犯官家的时候,遇到了硬茬子,死了好几个好手,东西也没拿到……”
“什么东西啊这么要紧?”
“嘘……小声点,好像是什么……名单……”
名单?!
沈清歌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是了!阿姐当年似乎提过,林家似乎保留了一份可能涉及朝中某些人与敌国往来的人员线索……难道萧衍如此执着于江南案,甚至默许林家被灭口,就是为了那份名单?
而组织……是否也在找那份名单?
她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一张巨大阴谋网络的边缘。
就在她思绪飞转之时,前方宫道传来一阵骚动和整齐的脚步声。
是皇帝的仪仗!
萧衍正带着一群大臣和侍卫,面色冷峻地快步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似乎刚刚议政结束。
沈清歌立刻如同其他宫人一样,迅速退到宫道最边缘,跪伏下去,将头深深埋下,屏住呼吸。
沉重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声越来越近,那熟悉的、带着压迫感的龙涎香气萦绕在鼻尖,让她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凝固,恨意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腔里翻滚。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冰冷而锐利,如同实质般从她头顶扫过,没有任何停留,与其他跪伏的宫人并无二致。
他根本没有认出她。
也是,如今她是容貌有损、卑微不堪的浣衣局宫女阿丑,和他记忆中那个需要倚仗他鼻息、或是被他当作替身的“苏晚”截然不同。
更和他心中那个英姿飒爽的沈清歌,云泥之别。
队伍很快经过,脚步声远去。
沈清歌缓缓抬起头,看着那个明黄色的、挺拔却孤绝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萧衍,你等着。
你所寻找的,你所恐惧的,你所辜负的……我都会一点一点,查个水落石出。
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重新抱起那个空木筐,弓着背,一步步走回那片属于“阿丑”的、潮湿阴暗的角落。
背影单薄而坚韧,如同绝境中顽强生长的野草。
而在她看不见的御书房方向,刚刚坐下的萧衍,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
他烦躁地挥退所有人,独自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四四方方的天空。
刚才经过那条宫道时,他似乎……闻到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药草清香,混杂在宫人身上常见的皂角味中,很特别。
那味道……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是……很久以前,清歌受伤时,他遍寻名医,其中一位游方郎中身上似乎就有类似的味道……
他猛地闭上眼,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毫无来由的联想。
一定是最近太累,出现了幻觉。
他不能再沉溺于过去了。这皇宫里,显然有更危险的敌人,正在暗处盯着他,蠢蠢欲动。
他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和冷酷。
无论那是谁,他都会将其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