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人刀

丞相谢弼“病愈”还朝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宫廷。这位权倾朝野、又因“爱女”夭亡而称病多日的丞相重返权力中心，无疑在本就暗流涌动的朝堂投下了一颗新的石子。

养心殿内，萧衍看着御案下首恭敬站立的谢弼。不过月余未见，谢弼似乎清减了些，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与疲惫，演技一如既往的精湛。

“劳陛下挂心，老臣已是无恙。只是小女福薄……”谢弼声音沙哑，适时地流露出感伤，却又立刻转为忠臣的凛然，“然国事为重，老臣不敢因私废公。近日听闻朝中多有变故，陛下日夜辛劳，老臣愧不能为陛下分忧，实乃罪过。”

萧衍目光幽深地看着他，指尖轻轻敲着龙椅扶手。若是从前，他或许会温言安抚几句。但如今，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看任何表演都带了审视的意味。

“丞相言重了。身子要紧。”萧衍语气平淡，“倒是丞相抱病期间，朕查办了几桩案子，涉及漕运、仓库失察，甚至还有些陈年旧案，搅得朝野不宁。丞相如今回来，正好可为朕参详参详。”

他看似随意地提了几个关键词，目光却如鹰隼般锁定了谢弼的每一丝细微反应。

谢弼垂着的眼眸极快地闪烁了一下，虽然立刻恢复如常，但那瞬间的凝滞并未逃过萧衍的眼睛。他拱手，语气愈发恭谨：“陛下雷厉风行，肃清奸佞，乃江山之福。老臣定当竭尽全力，为陛下分忧解难。”

态度无可挑剔，却透着一股刻意的疏远和公事公办，仿佛生怕沾染上任何麻烦。

萧衍心中冷笑，不再多言，转而议起其他朝政。谢弼对答如流，思路清晰，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异常从未发生过。

然而，退朝之后，回到丞相府的谢弼，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书房内，指尖冰冷。

萧衍突然提起漕运和陈年旧案，绝非无心！是查到了什么？还是……有人在暗中引导？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苏晚”那个变数！她的死太过蹊跷，冷宫大火也太过巧合！他原本怀疑是她金蝉脱壳，甚至可能是组织出手清理门户，但如今看来，事情或许更复杂。

难道她没死？而且还和萧衍搭上了线？不可能！萧衍那般对她，她岂会帮他？

那又会是谁？是谁能查到那么深的东西，还能精准地送到萧衍面前？

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不安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

两日后，一场由谢弼牵头、几位重臣参与的小型枢密会议在御书房偏殿进行，商议北方军粮调配事宜。这类会议，时常会有低等宫女太监在殿外候命，以备不时之需。

沈清歌（阿丑），因为“手脚还算稳当”（张嬷嬷语），被临时抽调来负责更换偏殿的茶水。

她低着头，捧着茶盘，脚步蹒跚地走进气氛凝重的偏殿。浓重的朝堂权贵气息扑面而来，她却能清晰地分辨出其中那一丝属于谢弼的、道貌岸然之下的冰冷腐朽味。

她垂着眼，为每位大臣更换手边的冷茶，动作刻意显得笨拙又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贵人议事。

轮到谢弼时，她手腕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一滴微烫的茶水溅了出来，正好落在谢弼铺在案前的一份奏折副本的边角上！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沈清歌立刻跪倒在地，声音惊恐颤抖，身体缩成一团。

谢弼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厌烦和怒意，但当着皇帝和其他大臣的面，不好发作，只得挥挥手，示意无妨，自己则下意识地伸手去拂那水渍。

就在他的指尖触及那湿润的纸张边缘时，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那被水晕开的地方，墨迹并未完全模糊，反而在水的浸润下，隐约显露出几行极淡的、原本被某种特殊手法掩盖的字迹痕迹！

那字迹的内容，赫然是多年前，他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渠道，向组织汇报林家动向的密文片段！虽然只是零星几个词，但足以让他魂飞魄散！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还是以这种方式出现？！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射向地上跪着的那个瑟瑟发抖的丑陋宫女！

是意外？还是……

那宫女似乎吓傻了，只知道磕头求饶，那张布满浅疤的脸上满是惊恐和愚钝，看不出任何异常。

“怎么回事？”萧衍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一丝不悦。

谢弼瞬间回过神来，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迅速用袖袍盖住那处水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无妨，陛下，只是不小心溅湿了卷角，不影响阅览。这宫女也是无心之失，不必责罚。”

他表现得宽宏大量，心跳却如擂鼓。他必须立刻处理掉这份奏折副本！

萧衍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地上抖成筛糠的宫女，淡淡道：“既如此，退下吧。”

“谢陛下！谢丞相大人恩典！”沈清歌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自始至终未敢抬头。

退出偏殿，走在冰冷的宫道上，她背对着那灯火通明的殿宇，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诡异的弧度。

谢弼，这份“大礼”，你可还惊喜？

那奏折副本，是她通过顾清风的人，巧妙替换进去的。上面的密文，是她根据记忆中组织的密写方式，精心伪造的片段，真假掺半，足以让谢弼这样的惊弓之鸟疑神疑鬼，自乱阵脚。

而那杯茶，那恰到好处的一抖……更是算计好的。她要的就是他那一瞬间的失态，要的就是他心中的恐惧无限放大。

杀人诛心。比起肉体的毁灭，她更享受这种一步步将仇敌逼入心理绝境的过程。

果然，当晚，丞相府的书房灯火彻夜未熄。

谢弼如同困兽般来回踱步，那份被水渍晕染出密文的奏折副本早已被他烧成灰烬，但他心头的寒意却越来越重。

是谁？到底是谁？！能伪造出组织的密文，还能将东西悄无声息地送到他面前？这皇宫里，到底还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眼睛？

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组织内部出了叛徒，或者有人在借刀杀人！是那个一直对他地位虎视眈眈的二把手？还是……那个他以为早已掌控在手的“女儿”苏晚？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巨大！苏晚……沈清歌……如果她真的没死，并且恢复了记忆……以她的本事和对组织的了解，伪造密文、设计这一切完全有可能！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吞噬了他。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必须立刻向组织高层汇报这一异常情况，同时……他眼中闪过狠厉之色，无论是不是苏晚，这个潜在的威胁，必须尽快清除！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他走到书案前，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研墨，准备写下密报。

然而，就在他笔尖即将触碰到纸张的刹那，窗外极其轻微地“嗒”了一声，像是夜鸟啼鸣，又像是小石子落在瓦片上。

谢弼的动作为之一顿，浑身的汗毛瞬间竖起！

这是……组织内部最高级别的警示暗号！意味着极度危险，立即停止一切行动，进入静默！

怎么会？！他这里刚发现异常，组织的警示就到了？！难道他府邸周围，一直有组织更高层的人在监视他？还是……他的一切动向，早已在别人的掌控之中？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恐惧，彻底将他淹没。他握着笔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墨点滴落在昂贵的宣纸上，晕开一大团丑陋的污渍。

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一只落入巨大蛛网的飞虫，无论怎么挣扎，都只是在加速自己的灭亡。

…………

而此刻，远离丞相府的药王谷秘密据点内。

顾清风收回望向丞相府方向的视线，对身后阴影中的人低声道：“警示已发出。‘蛛网’的核心反应很快，谢弼应该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了。”

阴影中，沈清歌缓缓走出，脸上已褪去了“阿丑”的伪装，恢复了清丽却冰冷的容颜。

“多谢顾大哥。”她语气平静，“就是要让他疑神疑鬼，让他感觉无处可逃。一动不如一静，他动得越多，破绽才会越多。”

“你确定这样能逼出他背后更深的人？”顾清风有些担忧。

“不确定。”沈清歌坦言，眼中却闪烁着锐利的光，“但这是最快的方法。谢弼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棋子，我要钓的，是水下更深的大鱼。组织的首领，或者……那个我一直想见一面的人。”

她说着，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藏在袖中的一枚样式古老的银铃——那是从顾清风最初给她的那个锦囊里找到的，属于她阿姐沈清歌的遗物。铃铛内侧，刻着一个极小的、不易察觉的“影”字。

师父……如果真是您一直在暗中看着我，指引我，那么接下来，您又会怎么做呢？

夜色深沉，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准备吞噬更多的秘密与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