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暗潮指向

养心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萧衍指尖敲击龙案的声音已停，取而代之的是他手中那份薄薄密报被攥紧时发出的轻微摩擦声。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的眼里，刺进他的心里。

拖延破坏军饷审计……漕运案旧仓库……

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引发的联想足以让任何一位帝王震怒之余，脊背发凉。北方军饷关乎边境稳定，审计流程一旦出问题，轻则延误军机，重则动摇国本。而“漕运案”三个字，更是牵扯到先帝时期一桩牵连甚广、血流成河的贪腐大案，至今余波未平。

若此事真与旧案残余势力有关，那牵扯出的绝不仅仅是几个绑匪那么简单！其背后可能是一张沉寂多年、如今又试图兴风作浪的庞大暗网。

“李德全。”萧衍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比雷霆震怒更令人心惊。

“老奴在。”李德全躬身，头皮发麻。

“绑匪现在何处？”

“回陛下，已由刑部和大理寺联合收押，严加看管，等候陛下进一步旨意。”

“联合看管？”萧衍冷笑一声，“只怕是人多手杂，给了别人灭口的机会！传朕旨意，即刻起，所有绑匪移交暗卫独设诏狱，没有朕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违令者，格杀勿论！”

“是！”李德全心头一凛，深知陛下此举是对朝中部分官员的不信任，更是要将此案彻底握于掌心。

“还有，”萧衍目光扫过那份密报，“最初审出这条线索的是谁？过程细节，给朕一字不落地查清楚！”

“奴才遵旨。”

李德全匆匆退下传令。殿内重归寂静，萧衍独自一人，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密报上。

“影”……

他们不仅救人，还审出了连专业刑讯人员都可能忽略或不敢深挖的致命线索。这份“大礼”，送得真是恰到好处，又刁钻无比！

像是在他耳边低语：看，你身边的危机四伏，而我，能帮你。

这种被洞察、被辅助、却又被完全置身事外的感觉，让萧衍极其不适，却又无法抗拒那线索本身带来的巨大诱惑和警惕。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摊开密报，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字。

“绑匪声称，指使者通过中间人联系，预付定金，要求活捉目标，拖延时间至少五日。中间人左手手背有一道陈年刀疤，身形干瘦，京城口音，但对京城某些新变动似乎不甚熟悉……”

“交易地点在……西市‘老胡茶肆’后的死胡同……”

“绑匪曾无意听到中间人抱怨一句‘漕帮散了，规矩都没了，这种小活也找到老子头上’……”

一条条碎片化的信息在萧衍脑中飞速组合、过滤、分析。

西市老胡茶肆……那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处。左手刀疤……京城口音却不熟悉最新变动……抱怨漕帮散了……

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浮现：一个可能曾是旧漕帮底层小头目、在漕运案后侥幸逃脱、沉寂多年、如今因生计或其它原因重操旧业（或被人重新启用）的中间人！

漕运案时，朝廷大力清剿，漕帮树倒猢狲散，但总有些漏网之鱼，凭借对地下规则的熟悉隐藏起来。这些人，确实是做这种见不得光交易的最佳桥梁。

而“不熟悉最新变动”，说明此人可能刚回京城不久，或者之前一直蛰伏在极偏僻之处。

“影”……竟然能从绑匪口中抠出如此细节！他们的审讯手段，恐怕远比诏狱的酷刑更有效，或者，更懂得如何撬开特定人群的嘴。

萧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苏晚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她似乎也总有一种能看透人心、于细微处发现关键的敏锐。

他猛地睁开眼，将那不合时宜的联想压下去。现在是追查线索的时候，不是沉湎于虚幻猜测的时刻。

“来人。”他声音低沉。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中，躬身待命。

“集中暗卫力量，给朕盯死西市老胡茶肆，特别是其后巷。查找一个左手有刀疤、干瘦、京城口音的中间人。发现踪迹，勿要打草惊蛇，给朕牢牢盯住，顺藤摸瓜，找出他背后的人。”

“是。”黑影领命，瞬息消失。

萧衍知道，这只是第一步。对方既然能策划绑架官员，必然也留有后手。暗中的较量，此刻才真正开始。而他手中，多了一把名为“影”的、不知是敌是友的利刃。

…………

与此同时，京城某处隐秘宅院。

“消息递过去了？”沈清歌褪去宫婢的伪装，一身利落的夜行衣，正对着铜镜，用药水小心地擦拭掉脸上最后一点易容的痕迹，露出清丽却带着冷冽锋芒的本來面容。

“递过去了。通过我们在诏狱里的一个暗线，巧妙地‘提醒’了负责记录的文书官，文书官为了邀功，自然会上报。”顾清风站在一旁，看着镜中那张日益坚定、却也日益消瘦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萧衍很警觉，立刻将绑匪转移到了暗卫诏狱，并开始追查中间人。”

“他若连这点警觉都没有，也不配坐那个位置了。”沈清歌语气平淡，放下手中的棉布，“我们要的就是他的警觉和追查。只有让他意识到水下的冰山巨大，他才会全力以赴，我们才能借他的手，搅浑这潭水，让那些藏在深处的鱼，自己跳出来。”

“但这样，‘影’就彻底暴露在他的视野里了。他此刻恐怕对‘影’的好奇和忌惮，已达顶峰。”

“无妨。”沈清歌转身，目光沉静如水，“‘影’本就无需永远藏在暗处。我们需要名声，需要让他知道我们的能力和价值，甚至……需要让他开始习惯‘影’的存在，并在关键时刻，下意识地想要借助‘影’的力量。忌惮，有时比感激更有用。”

她走到桌边，上面铺着一张京城的地下势力分布草图，几个点被朱笔圈出。

“漕运案留下的真空，远比想象的要复杂。旧漕帮的残余、新兴的帮派、各大权贵暗中扶植的黑手套……盘根错节。这次绑架事件，倒像是捅了一个马蜂窝。”她的指尖点在西市的位置，“这个中间人‘刀疤刘’，我有点印象。确实是旧漕帮的一个小头目，漕运案后跑了，据说去了南边讨生活。如今突然回京接手这种敏感生意，要么是缺钱缺疯了，要么……就是他背后的人，能量不小，能让他甘心回来冒险。”

“你怀疑和丞相有关？”顾清风蹙眉。

“谢弼刚被震慑，短期内应不敢妄动。但这等牵扯旧案、又能精准干扰军国大事的手段，不像一般江湖势力所为。朝中必然有人呼应，甚至主导。”沈清歌眼神锐利，“丞相……或者他背后那个庞大的组织，嫌疑最大。他们似乎一直在试图制造混乱，削弱皇权。”

她顿了顿，看向顾清风：“‘影’的招募如何了？”

“进展顺利。你点名的那几个，都已吸纳进来。铁匠‘欧治’负责机关器械与部分兵刃锻造；那大盗‘云中鹤’负责侦查与迅捷行动；前斥候‘夜枭’负责追踪与反追踪、陷阱布置。另外，按你的意思，又物色了几位擅长毒术、暗器以及易容的好手，正在考核期。”顾清风汇报着，语气中带着一丝赞叹。沈清歌看人的眼光极毒，挑选的成员各有所长且背景干净（或说易于掌控），短短时间，“影”的骨架已然搭建成型。

“很好。”沈清歌点头，“告诉他们，安家费和第一笔赏金加倍。规矩立稳，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叛逃者……天涯海角，‘影’必诛之。”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冰冷的杀意，连顾清风都感到一丝寒意。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冷宫里那个任人欺凌的替身，而是正在快速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地下王者。

“接下来我们做什么？继续观望萧衍的调查？”顾清风问。

“观望，但不止观望。”沈清歌走到窗边，看向皇宫的方向，眼神复杂，“暗卫的效率不低，找到‘刀疤刘’只是时间问题。但找到之后呢？对方既然敢用他，未必没有准备灭口或者金蝉脱壳的后招。”

她转过身，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让‘夜枭’带一组人，暗中盯着暗卫的行动。如果暗卫找到‘刀疤刘’，确保他能‘活着’见到萧衍。如果对方要灭口……必要时，帮他一把，让他落在我们手里。”

顾清风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你要抢在对方灭口前，控制关键人证？但这风险极大，一旦被暗卫发现……”

“所以要让‘夜枭’他们做得干净利落，像是黑吃黑，或者……像是‘刀疤刘’自己挣扎逃脱。”沈清歌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影’需要更多的筹码，也需要让萧衍明白，有些事，他的暗卫做不到的，‘影’可以。”

她不仅要相助，更要彰显无可替代的价值。她要让自己和“影”，成为盘踞在萧衍心头挥之不去的影子，让他恨得牙痒，却又不得不倚重。

这种扭曲的关系，让她心口涩痛，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意。

萧衍，你看，这就是现在的我。不再是需要你庇护的莬丝花，而是能与你隔空对弈，甚至能逼你不得不与我合作的……敌人？或盟友？

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

两日后，西市。

暗卫果然发现了“刀疤刘”的踪迹。他极其狡猾，频繁更换落脚点，但最终还是被经验丰富的暗卫锁定了藏身之处——南城一间不起眼的赌坊后院。

就在暗卫布置人手，准备夜间实施抓捕时，赌坊后院突然起火！

火势起得莫名其妙，瞬间引发混乱。浓烟中，只听几声短促的打斗和惨叫。

等到暗卫强行冲入时，只发现地上躺着几具被利刃割喉的尸体，看衣着打扮是赌坊的打手和“刀疤刘”的保镖。而目标“刀疤刘”，却不知所踪！

现场痕迹混乱，有明显的打斗和挣扎迹象，后墙有翻越的痕迹，地上还掉落了一个属于“刀疤刘”的破旧钱袋。

带队暗卫脸色铁青！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看情形，像是另一伙人也盯上了“刀疤刘”，趁火打劫，双方发生火并，“刀疤刘”趁乱逃脱？

他们立刻下令全城搜捕，重点排查所有医馆、药铺（因怀疑“刀疤刘”可能在火并中受伤），以及所有可能藏身的阴暗角落。

然而，他们绝对想不到，“刀疤刘”并非逃脱，而是被两名“影”的成员——擅长制造混乱和机关的“欧治”与擅长潜行绑架的“云中鹤”——趁着火势，用沾了迷药的吹箭放倒，然后套上麻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条早已探明的地下排污暗道拖走了。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配合默契，留下的痕迹都被精心处理过，完美地伪装成了黑吃黑后目标失踪的假象。

半个时辰后，昏迷不醒的“刀疤刘”已被扔在了沈清歌和顾清风面前的地上。

沈清歌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刀疤刘”的情况，只是昏迷，并无大碍。她站起身，对顾清风道：“给他解毒，弄醒他。让‘夜枭’来审，我要在一炷香内，知道他知道的一切。”

她的命令简洁而冷酷。

顾清风点头，立刻安排。

当“刀疤刘”在刺鼻的药味中幽幽转醒，对上“夜枭”那双毫无温度、仿佛能看透一切罪恶的眼睛时，他吓得差点再次晕过去。

接下来的审讯，甚至没用到一炷香的时间。

在“夜枭”那种混合了心理压迫、细节拷问和精准威胁（针对他远在南边偷偷安置的私生子）的手段下，“刀疤刘”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把知道的全说了。

指使他联系绑匪的，是一个蒙着面、声音嘶哑的神秘人。出手阔绰，用的是官制银锭，但掐灭了所有印记。联系地点每次不同，都在城外。他只知道对方来头极大，手段狠辣，他不敢多问，只负责拿钱办事。

但他提供了一个极其关键的细节：最后一次见面时，那神秘人身上，沾着一种极其特别的、略带辛辣味的墨香。他跑船多年，鼻子很灵，那种墨香，他只在一种地方闻到过——宫里流出来的、专门用于抄录重要典籍或奏本的顶级松烟墨！

而那种墨，因配方特殊、产量极少，并非所有衙门都能用，有资格使用的……屈指可数！

沈清歌听完“夜枭”的汇报，眸中寒光乍现。

宫里的墨？范围瞬间缩小了！

她立刻走到书案前，提笔快速写下一张纸条，塞入一个小巧的铜管，交给顾清风：“立刻想办法，把这个线索，透露给萧衍的暗卫。注意方式，要让他们觉得是自己‘意外’查到的。”

顾清风接过铜管，犹豫了一下：“清歌，这样会不会太明显？萧衍那么聪明，肯定会怀疑是有人故意引导。”

“要的就是他怀疑。”沈清歌抬眼，目光穿透夜色，仿佛看到了那座巍峨的宫殿，“他越怀疑，就越会去想，谁有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抓到人、审出线索、再故意送给他。他越想，就会越不安，越困惑，也会越……离不开‘影’的存在。”

她这是在玩火，是在刀尖上跳舞。

但除此之外，她别无他法。她必须用最快的方式，让自己强大到足以抗衡那个庞大的组织，也必须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提醒和保护那个她恨过、怨过，却始终无法真正放下的男人。

顾清风看着她眼中交织的决绝与痛楚，最终只是沉沉一叹：“好，我这就去办。”

夜色更深。

养心殿内，萧衍看着暗卫最新呈上的、号称是排查医馆时“偶然”从一个试图典当宫制银锭（无印记）的混混口中“逼问”出的线索——神秘人身上特有的宫廷松烟墨香——时，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手中的纸条被他捏得几乎碎裂。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这一次，他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了一抹复杂到极致的弧度，似怒，似叹，又似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影……果然又是你。”

这一次，他几乎可以肯定。

那个站在“影”之后的人，一定与她有关。

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却又一次次被送上最关键线索的感觉，真是糟糕透顶。

却又……

令人无法抗拒地，想要知道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