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馆主楼
明轩是被窗外啁啾的鸟鸣声惊醒的。他茫然地睁开眼,晨光熹微,透过糊着素白窗纸的雕花木窗棂,温柔地洒满了房间。他发现自己竟然躺在柔软温暖的床铺上,盖着舒适的锦被。
“嗯?”他瞬间彻底清醒,猛地坐起身!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昨晚!他明明是在墙角跪着面壁思过的!怎么会……怎么会在床上醒来?!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完了!自己竟然睡着了!还莫名其妙的爬上了床!这要是让哥哥知道……他昨晚的“思过”岂不成了阳奉阴违?晚上该如何交代?!更糟糕的是,天都亮了!小林子竟然没来叫他起床!今天可是要去学堂的第一天!还要徒步跑去学堂!现在这光景,铁定要迟到了!哥哥要是知道自己贪睡误了上学……明轩不敢再想下去,头皮阵阵发麻。
他手忙脚乱地翻身下床,顾不上膝盖的酸痛,冲到红木脸盆架前,用冷水胡乱抹了把脸,草草梳了梳有些凌乱的头发。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左颊的红肿已消了大半,但眼底的青黑和惊惶却清晰可见。他顾不上细看,胡乱套上那身靛蓝色粗布衣裤,像被鬼追着似的冲出房门,连外褂都忘了拿。
他急匆匆跑下楼梯,木质楼梯在他慌乱的脚步下发出咚咚的闷响。刚跑到一楼大厅,脚步就像被钉住了一样——明海正端坐在大厅中央那张宽大的西洋皮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当天的《申报》,姿态闲适地阅读着。晨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玻璃窗洒进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却驱不散他周身那股冷冽的气息。
“家……家主早。”
明轩硬着头皮走上前,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干涩发紧,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明海并未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报纸上,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声音平淡无波:
“日头都快爬到头顶了,明少爷这声‘早’,叫得可真够‘早’的啊。”
明轩的心猛地一沉,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张了张嘴,刚想开口认错道歉,却听明海接着说道:
“还杵着干什么?等着我八抬大轿送你去学堂?你昨晚犯的错,晚上回来再跟你算账。滚吧。”
语气虽冷,却给了他立刻离开的指令。
明轩如蒙大赦!那句“晚上再算账”虽然可怕,但至少现在能走了!他连忙应道:
“是!谢谢家主!”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急切。他甚至不敢看明海的表情,转身就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快地冲出了明公馆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清晨的街道上。
直到明轩的身影彻底消失,明海才缓缓放下手中的报纸,深邃的目光投向大门的方向,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带着掌控感的弧度。
“少主,”一直侍立在旁的赵飞适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小刘刚来了电话,润玉小姐的船今天上午靠岸,他已经派人去码头接了。只是……接到人后怎么安排?小姐若知道您住回了明家,让她一个人住公寓,恐怕会闹脾气。”
赵飞脸上带着一丝担忧。
明海闻言,眉头微蹙,沉默了片刻。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英挺的侧脸上投下明暗的光影。
“那就让她也住过来吧。”
他最终说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让她一个人住公寓,我也不放心。”
赵飞迟疑了一下:“那……要不要先知会明老爷一声?小姐的性子您是知道的,比较……随性。我担心明老爷他……观念守旧,恐怕会看不惯,到时候起了冲突……”他的话点到即止。
明海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带着自嘲:
“除了他的宝贝明轩,你见他真心喜欢过谁?这明家现在所幸是我当家,可若事事都要他点头做主,恐怕连我都得滚出他的视线范围。”
他对父亲的态度有着清醒而无奈的认识。
赵飞耸耸肩,实话实说:“您搞得他破产,让他一夜之间一无所有,还指望他对您感恩戴德、笑脸相迎?您就知足吧!要不是他现在投鼠忌器,怕您对明轩少爷不利,他早跟您拼命了。”
明海闻言,没好气地抬眼瞪了赵飞一眼:“你小子什么意思?巴不得我挨顿揍是吧?”
赵飞连忙嬉皮笑脸地摆手:“不敢不敢!属下对少爷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属下就是觉得……您有时候,嗯,有那么一点点……欠揍。”最后两个字声音压得极低。
“滚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明海被气笑了,顺手抄起果盘里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就朝赵飞砸过去。
赵飞眼疾手快,一把接住苹果,脸上堆满谄媚的笑,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张嘴就“咔嚓”咬了一大口,嘴里含糊不清地鞠躬:
“谢少主赏!小的这就去备车,护驾回宫!”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泥鳅一样溜出了大厅。
明海看着赵飞消失的背影,脸上的愠怒渐渐化开,最终变成一丝无奈又带着暖意的笑容。
赵飞是干娘薛思诺十年前带到他身边的孤儿,名义上是护卫侍从,实则如同手足兄弟。这十年来,两人一起在腥风血雨中挣扎求生,相互扶持,早已超越了主仆的情分。赵飞的插科打诨,是他冰冷生活中少有的亮色和放松。
津港的初春,日头已升得老高,明晃晃的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将暖意洒满街道。道旁梧桐枝头的新绿嫩芽,在春光下显得格外鲜亮。平南公学那座青砖砌就的西洋拱券门楼,默然矗立在一片光晕里,门楣上“平南公学”四个魏碑大字,漆色斑驳,却更显岁月沉淀的庄重。
明轩一路狂奔而至,粗布学生短褂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他额发凌乱,满脸潮红,胸口因剧烈的奔跑而急促起伏,喉咙里满是腥甜的灼痛感。
他刚踉跄着在门楼下刹住脚步——学堂里头,早已书声琅琅。而那悠长、迟到的预备钟声,才仿佛不情愿似的,“当……当……当……”地,一声声从院内荡了出来,敲得他心头阵阵发紧。
他没敢多歇,猫着腰从后门溜进甲字班,刚要往靠窗的座位挪,讲台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唤,像颗石子投进安静的教室。
“明轩同学。”
说话的是教员王秀荣,一身月白旗袍裹着纤瘦身子,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向来温和,今日却透着几分锐利。她指尖轻轻推了推镜架,声音不高,却让全班同学的目光“唰”地聚到明轩身上,像无数根细针扎在他背上。
“你迟到了。”
王秀荣的声音平得像摊静水,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分量:
“难道你不知迟到的规矩?谁准你进教室的?”
明轩的脸瞬间涨成了熟虾色。换作往常,他早梗着脖子反驳,可今早哥哥明海那句“你的账晚上再给你算”还在耳边打转——王秀荣突然强硬,定是得了哥哥的授意。他攥紧拳头压下羞恼,在几十道目光的注视下,默默转身走出了教室。
走廊的风带着凉意,明轩深吸一口气,走到前门,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
“先生,对不住,我今早起晚了,知道错了,下次一定注意。”
王秀荣显然没料到这位往日的“小霸王”会如此顺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放缓了语气:
“进来吧,回座位认真听讲。落下的功课,午休时来找我补。”
明轩如释重负,低着头快步走回座位,脸颊烫得像贴了块烙铁,比挨耳光还难受。刚坐下,同桌小林子就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歉意说:
“少爷,对不住!我今早想去叫你,可刚上楼就撞见大少爷了——他说以后不许我叫你起床,更不许帮你做任何事,不然就罚你星期天劈柴挑水、打扫院子!”
明轩的心“沉”地一下落到谷底,嘴角扯出抹苦涩的笑:
“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苦日子还在后头呢,就是不知道我这身子骨,能在他手底下熬多久……”声音里满是疲惫,连指尖都透着无力。
“呸呸呸!说什么丧气话!”小林子连忙啐了两口,压低声音打趣,“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肯定能长命百岁,熬到大少爷心软!”
“滚你的!”明轩没好气地推开他,刚要再说些什么,讲台上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安静!”
王秀荣的目光扫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专心听课!再有人交头接耳,就请你们出去!”
两人立刻噤声坐直,脊背绷得笔直——他们不怕罚站,怕的是“不守规矩”的名头传到明海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