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八月十五。午后。雨花谷大三包。
乌恩说:“赤尾屿空空如也。”
崔花雨说:“有劳王爷了。”
“这是小王应该做的。小王又陆续派出了十余队人马,大江南北一一搜寻,但愿有所斩获。”乌恩眉眼低垂。至始至终都不敢跟女儿家对上一眼,不知道这算不算真爱的一种。
“希女子呢?”
“同样杳无音讯。”
“王爷鼎力相助,然小女无以为报,实在有愧。”
“小崔乃室韦之恩人,小王做什么都不为过。小王告辞。”
龟酸一种说:“小龟送乌恩王爷上路。”
乌恩连忙推辞:“大龟先生太客气了,小王受不起。”
“乌恩王爷请。”
门口。望着乌恩逐渐远去的背影,崔花雨说:“嫂子,您教教妹子,如何婉拒他的一番心意?”
一见喜问:“他向你表白了?”
“没。”
“既无表白,咱又如何拒绝?人说得很清楚,人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将你当作室韦英雄来着。”
“咱家之外,我不想欠人的。”
“做一个假设。假设你爱他,你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也付出了一切的时候,你会觉得他欠你什么吗?”
崔花雨一怔,但随即醒悟:“我明白了,谢谢嫂子。”
“乌恩是个好男人,他喜欢你,就让他卖卖力气呗。话说他若不是乌桓王,短短几个月能帮你跑遍天下?好用着呢,换做旁人求之不得呢。”一见喜一嘴调侃,但似乎也有撮合之意。
崔花雨推了她一个趔趄:“我没您想得开,您别瞎操这个心。”
“是你在瞎操心,人家心甘情愿的事儿你也瞎操心。”一见喜也还了一把,“一天操心这个,二天操心那个,大少爷还没操心完呢,又来了个小芽儿。何时才是个头啊?”
“操心是福。四季歌五兄妹,我是最幸运的。”
一见喜环顾雨花谷,说:“我们这些龟哥龟嫂才是最幸运的。一种说,是七龟抢了你们的福气。”
崔花雨笑:“信他的话,您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两人向狗儿包走去。一见喜说:
“疗愈三少奶奶那个病虽非一日之功,但经过塔拉医生的不懈努力,还是有明显的改善。母子两安。四小姐随时都可以离开。”
“嫂子赶我走?”
“你不想走?”
“我能走吗?即便胡姬康复了,娃娃也平平安安,但将来呢?她母子俩将来如何归属?”
“如何归属?生是你们家的人,死是你们家的鬼。妹子啊,你断然不能将这娃儿与大少爷那件事情混为一谈。”
“那为什么你们管这娃娃叫崔牛,而不是黄酸牛?”崔花雨苦笑着,“黄牛也不错啊。”
“是那七只老乌龟故意而为之,说留着跟三少爷开个玩笑。三少爷不是特别喜欢‘吹牛’吗?再说东胡上下谁都晓得雨花谷姓崔,娃娃在此成长,跟着姓崔也才顺理成章。”
“……你们怕我三哥回不来是吗?”
又是一年中秋时。秋气肃杀,黄叶满地。几个龟嫂从狗儿包出门,冲着她俩做噤声状,想必是母子安睡。两人转向雨花河。身后不时传来龟哥们杀猪宰羊的吆喝。不论如何,中秋宴还是要有的,还是要故作欢喜的。空气中弥漫着大酒大肉的香气。一见喜说:
“没这个意思,你别说丧气话。”
这一段雨花河畔,其实天天都来的。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好心情,一点点也好。崔花雨却突然悲从中来,泪雨绵绵。一见喜的叹息也恍如河水般漫长,她说:
“以前的四小姐拿得起放得下,而今呢,却动不动哭鼻子。虽然雨花谷支离破碎,但这个家好歹在,你不该就此沉沦。”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下一步该往哪儿走?一想到未来,脑子里便是空的,乱的,无助的。”
“你心心念的芽儿呢,也不管啦?”
“请嫂子告诉我,找不到怎么办?我好怕。”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找不到也得找。也只有找到他,连同你二姐,才有可能唤醒大少爷那一颗死心。进而集中力量去帮三少爷一个忙。他的处境太凶险了。也只有这样,四季歌才像四季歌。”
“嫂子,我害怕漫漫旅途中那种孤零零的感觉。本来有了芽儿,我不怕了,可他偏偏又丢了。我没有勇气再走出去。”
“再做个假设,”一见喜的口气渐冷,“假设他们一个个都不存在了,难不成你便浑浑噩噩了却这一生?”
“嫂子……”
“别将胡姬母子俩当作你胆怯的借口。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是再不容易也得撑下去,你再倒下,雨花谷,乃至四季歌就真的没指望了。你方才说,你是最幸运的,而幸运是因为操心。所以,这个心你得继续操下去。”
“让我再好好想想。”
“边找边想。在路上是孤独,但总比藏在家里多了一分指望。”
今年的秋天特别冷,但多半是心境所左右。崔花雨双手抱头蹲坐草地,不断地打着冷战。一见喜朝着雨花河尖叫一声,有些愤怒,有些心酸,但更多的是发泄。她的眼眶渐红。崔花雨百感交集。如果不是因为七龟绝不背离崔狗儿,作为女人,龟嫂们其实很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见喜酒量好,但再好也喝不过崔花雨,每逢酒醉就会坦露心声。隔天醒来却全盘否认,只撇下一句,嫁条扁担,担起就走,我怎么舍得那一只听话的老乌龟呢?
“再怎么着,您也得让我喝完了这中秋节的酒再走。”崔花雨倏地站起,转身牵起一见喜的手:“一醉方休。”
“再不跟四小姐喝酒了。”
“怕了?两杯对一杯如何?”
“才不怕呢,是有人不让。”一见喜挺了挺微隆的肚子。
“瞧嫂子还一天天嫌弃人老乌龟不行?恭喜嫂子。”
“就是不行,这下可能是打偏了。”
两人开怀大笑。但这难得一笑被龟酸七种破坏了。他鬼哭狼嚎地跑来:“启禀四小姐,妖精求见。”并迅速地躲在崔花雨的背后:“妖精,风一样的妖精。找你的。”
“中邪了你?”一见喜团团转,什么都没看见。
“奇怪了,妖精上哪儿去呢?”龟酸七种张望着,一脸狐疑,“明明一路咬着我屁股追的。”
又说:“你们看看我屁股上的脚印,就是妖精踹的。”
他这个人虽然平时喜欢大惊小怪,却也不曾玩妖言惑众。一看,是有脚印,裤子破开了一个脚印,但没受半点伤,裤衩也好好的,一点泥巴没有。一见喜有点慌:
“四小姐看到妖精没?”
“没看到,但方才确实有一阵妖风吹过。”
不会吧?一见喜蹑手蹑脚地也闪到了她身后。
龟酸七种说:“嫂子您先撤,别吓着了肚子里的孩子。”支走一个,文状元才能一心一意地保护一个,这是他的如意算盘。
但一见喜不傻:“娃娃不懂得怕。我与四小姐断后,掩护你撤。”
“我是男人。”
“男人应该留下来做种。”
崔花雨说:“你们慢慢商量,我先撤好了。”
这还得了?
“风雨同舟,要撤就一起撤。”话还没出口,龟酸七种就启动了,嗖嗖地往前窜,狗撵了似的,这速度妖精哪里追得上?但也正因为太快了,起飞了,跑着跑着跑上天了,就像虚空有一架梯子似的。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救命啊——”他沿着梯子往上跑,如履平地般潇洒,但一路鬼哭狼嚎。
原来这人就是妖精。一见喜张大嘴巴,咔嚓一声,拳头一不小心塞进去了。而崔花雨笑了,但笑容有多灿烂,眼泪就有多澎湃。
“敢骂我妖精?我摔死你。”也不知道哪里传来了妖精的声音,只知道妖精的声音一出,龟酸七种便从空中掉了下来。从这个高度掉下来,能钻进十八层地狱,务实一点说也有十七层。
“救命啊——”龟酸七种的话刚落地,砰,人也落地。
咔嚓一声,一见喜的另外一只拳头一不小心又塞进了嘴巴。到底是嘴巴大还是拳头小,这个问题将困扰她一辈子。但她现在最关心的是龟酸七种的生死,满嘴拳头还能说话:“摔死了?”
“一点都没死。”龟酸七种帅气地爬了起来。
这样摔下来不但没事,反而摔出了精气神?那就是来了一只好妖精。就是一只好妖精,崔花雨日思夜盼的好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