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借尸还魂

占飞娥立在书房门口，手里捧着杯热茶 —— 是他最爱的碧螺春，茶叶在杯底舒展，活像那年知青点门口的油菜花田，黄灿灿铺了满地。她没作声，就把茶杯搁在书桌上，转身时衣角扫过他肩膀，带过缕淡淡的雪花膏味，还是她打年轻就用的老牌子，香得实在。

李世强望着茶杯里冒的热气，突然伸手攥住占飞娥的手腕。她的手有点凉，腕骨上还留着当年插秧被蚂蟥咬的疤，像片淡褐色的月牙。"飞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给老子点时间......" 占飞娥没抽手，就低头瞅着他手背上的老年斑 —— 去年在哈尔滨出差，被寒风刮出来的，跟霜打了似的。

手机在裤袋里震得凶，是龙馨发来的消息："陈军刚从汉口回来，说在江汉路撞见张琴跟个香港商人模样的进了酒店......" 李世强松了手，指尖还沾着占飞娥手腕的温度。他望向窗外，雨幕里的路灯像串泡了水的珍珠，远处救护车鸣笛撕破天幕，跟谁在哭似的。

书房的挂钟指向九点，分针时针夹的角，像把悬着没落下的刀。李世强端起茶杯，茶汤早凉透了，茶叶沉在杯底，像堆没人收的尸骸。占飞娥转身往客厅走，毛线针的 "嗒嗒" 声又响起来，这次混着雨声，织出张看不见的网，把屋子罩得密不透风。

他翻开笔记本，瞅见二十年前的自己在扉页写着："总有一天，老子要让飞娥住进带阳台的房子，推开窗就能看见长江。" 现在他们住十二楼，推开窗确实能看见长江，可江面上的货船太多，把当年想的落日全挡了，跟故意作对似的。

要拾回忆，得等雨雾迷漫；想望将来，就得敞开心眼。

要是整天混日子，当年的火气早歇菜了，剩堆灰。

浴室里传来重新放水的声，哗啦啦的水声中，李世强听见占飞娥轻轻哼起歌 —— 是他们在知青点常听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跑调跑得没边，混着水汽在空屋里飘，跟朵没人管的云。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打火机，突然想起张琴说过，龙虎斗这菜，最讲究蛇的狠和猫的媚，少样都不成，跟唱戏似的。

窗外的雨停了，夜市的吵声又清楚起来。李世强站起身，西装外套还搭在椅背上，褶子里缠了几根占飞娥的头发，黑得发亮。他往客厅走，看见妻子对着毛线团发愣，织了一半的毛衣摊在腿上，像只折了翅膀的鸟。

"飞娥，" 他开口时声音稳多了，"明天陪我去汉街。" 占飞娥抬头，眼里闪过点惊讶。他接着说："曲俊和陈军都想见你，当年在知青点，你可是我们公认的 ' 智多星 '，这点他们还记得。"

占飞娥的手指轻轻划过毛线针，突然笑了，眼里还汪着水："你倒还记得？那时候你总说我脑子转得快，适合当会计......" 她站起来，毛衣针在指间转得溜，"行，明天我陪你去。不过说清楚，那些狐狸精想在我面前装模作样，门儿都没有。"

李世强笑了，是今晚头回真心笑。他走过去，帮占飞娥捡沙发底的毛线球，指尖碰到她刚才收拾碎瓷片贴的创可贴，糙得硌手。窗外的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月光洒在两人身上，给旧时光镀了层软和的边，暖烘烘的。

冰箱又 "叮" 地响，这次是制冰好了。李世强望着占飞娥往厨房走的背影，突然觉得横在他们中间的缝，或许就像碎了的青花瓷碗，拼不回原样了，可每片渣上都刻着俩人一起过的日子，擦不掉。

他掏出手机，给龙馨发消息："明天的合作案，把占飞娥的名字加上。" 然后删了张琴的未接来电，把手机调静音。客厅里，占飞娥在重新煮面，电磁炉的蓝光映着她侧脸，恍惚间又回到二十年前，在知青点生火做饭的夜晚，烟呛得人直咳嗽。

夜越来越深，万家灯火在雨雾里忽明忽暗。李世强站在阳台，望着远处长江大桥的灯，像条发亮的玉带横在江面上。江风吹过来，带着湿泥巴味，混着占飞娥煮面飘来的香。他知道，明天汉街的谈判是场硬仗，陈军的鬼心思、曲俊的野心、张琴的算计，还有公司账上那个大窟窿，都像悬在头顶的刀，说不准啥时候掉下来。

可这会儿，厨房里传来占飞娥喊他吃面的声，有点不耐烦，却藏着关心。他转身往餐桌走，看见碗里的面条上卧着俩煎蛋，金黄的蛋黄像俩小太阳。占飞娥坐在对面，正给他倒醋，玻璃瓶口的标签褪了色，还是他们常用的那个牌子，酸得够劲。

面条在瓷碗里冒热气，李世强突然觉得，这大概就是日子 —— 既有生意场的鬼打架，也有厨房的烟火气。他夹起一筷子面，醋香混着面香钻鼻子，耳边是占飞娥叨叨明天穿啥衣服的声。窗外，夜市的吵声渐渐小了，喝酒的男男女女大概揣着舒坦散场了。就剩路灯还不知累地亮着，照每个晚归的人回家的路，不偏不倚。

清晨的阳光斜斜切进积玉桥小区，梧桐叶的影子在李世强的深蓝色西装上晃，跟跳皮影戏似的。占飞娥对着穿衣镜调珍珠耳钉，那是结婚十周年他送的，金属面上还留着常年戴的刮痕，像刻了些故事。"领口翻整齐。" 她突然转身，手指划过他衬衫领，袖口沾的星星点点面粉，是今早煮面蹭上的，白得显眼。

李世强开车从积玉桥到汉街，眨眼就到，近得很，连堵车的机会都没有。汉街写字楼的玻璃墙映着蓝天白云，18 层电梯口的铜牌 "新世纪文化传媒" 在太阳下闪着冷光，跟块冰似的。接待员领着他们穿过开放式办公区，李世强瞅见墙角堆着没拆的纸箱，胶带上印着 "武汉广场旧址物资"—— 那是曲俊汉口公司垮台前的破烂，现在倒成了宝贝。

会议室飘着新家具的甲醛味，陈军靠在落地窗前抽烟，白衬衫领口敞着，腕上的百达翡丽在晨光里闪冷光，晃眼得很。"李总，嫂子风采不减当年啊。" 他弹了弹烟灰，眼神在占飞娥的藏青色旗袍上停了下，"听说当年在知青点，你就说嫂子的算盘打得比账本子还精，今天总算见着了。"

占飞娥淡淡一笑，指尖划过桌面的玻璃转盘："陈副总在海口见的世面，怕是比我们吃的热干面还多吧？" 语气温柔，却带着针尖似的利。曲俊推门进来时，她正把李世强的水杯往自己这边挪了两寸 —— 这动作当年在知青点分菜时，她不知做过多少回，熟得像条件反射。

谈判在投影仪的冷光里开场。龙馨的 PPT 翻到财务数据页，陈军的手指突然敲了敲桌子："应收账款周转天数 127 天，比行业均值多 45 天。" 他的钢笔尖划过屏幕上的红数字，"李总，贵公司上个月转给 ' 香港华鑫贸易 ' 的三百万，好像不在常规业务流水里吧？"

李世强的后背绷紧了，余光瞥见占飞娥的睫毛轻轻颤，跟受惊的蝶。张琴的公司正是 "华鑫贸易" 的全资控股方，那三百万是他用备用公章从公司账户偷偷划出去的，跟做贼似的。"那是... 预付的原材料款。"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空调风还虚，飘得没根。

占飞娥突然伸手按住他手背，温度透过衬衫袖口传过来，踏实得很："陈副总对我们的账目倒是门儿清。" 她抽出自己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不过我晓得，新世纪传媒在武汉广场写字楼时的债务重组，用了三家壳公司倒腾资金 ——" 手指划过某行公式，"其中 ' 长江之星文化 ' 的结构里，好像有位叫张琴的女士？"

会议室的空气突然冻住了。曲俊的茶杯盖 "当啷" 磕在杯沿，陈军夹烟的手悬在半空，烟灰簌簌落在地毯上，跟掉眼泪似的。李世强看见龙馨在笔记本上飞快写着，指甲盖因为使劲泛出青白，跟纸一个色。

"嫂子好记性。" 陈军忽然笑了，掐灭烟头的动作带点赞赏，"是啊，张琴确实是我们在海口拓业务时认识的合作伙伴，也就是众多里的一个。不过听说她最近跟李总走得近，连香港的账户都共用了？" 最后一句话尾音往上挑，像根细钢丝勒着神经，紧得慌。

占飞娥的手指在笔记本上敲出急促的节奏，那是当年在知青点算工分的习惯，快得像打鼓。李世强突然想起，她曾用同样的节奏算出生产队长私扣的粮食 —— 足足三百斤小麦，够全队吃半个月。"陈副总要是对我的家事感兴趣，" 她合上笔记本，笑容里带着冰碴，"不如先聊聊贵公司和 ' 华鑫贸易 ' 的对赌协议？"

曲俊重重咳了声，打破僵住的沉默："都是为了生意，犯不着伤和气。" 他推过一份文件，封面上 "战略合作框架协议" 的烫金字在灯光下晃，"我们开放武汉市场 30% 的渠道资源，李总的公司以产品和技术入伙，占新合资公司 25% 的份额。"

龙馨听到这倒吸口凉气，这比例比预期高五个百分点，跟天上掉馅饼似的。李世强的手指划过条款，在 "资金监管账户" 条目下看见 "占飞娥" 的名字 —— 是他昨晚让龙馨加上的，总算没忘。陈军的目光在俩人之间转，突然指向窗外："看见楼下的楚河了吗？当年挖河时捞出块明代的瓷片，缺了角却还能看出釉色，比完好的还稀罕。"

占飞娥顺着他的手指望，河面上漂着片破荷叶，边卷得焦黑，跟烤过似的。她忽然想起昨晚收拾的碎瓷碗，某片渣上的缠枝莲纹，跟眼前的荷叶竟有点像，巧得很。"残缺的瓷片，" 她转头望陈军，"镶上金边，反倒更值钱。"

会议室的电话突然响，陈军拿起一听喊龙馨接；龙馨接了脸色就变："是银行打来的... 李总，银行说... 我们的贷款审批被搁了。" 李世强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不用想也知道是张琴搞的鬼 —— 那个香港账户的资金链，本就搭在几家银行的短期贷款上，跟走钢丝似的。

曲俊的手指敲了敲桌子，目光扫过李世强绷紧的下巴："李总，不是我说你，枕边风比银行流水管用多了。" 他指了指占飞娥，"想当年在知青点，你为了嫂子能返城，连招工指标都让了 —— 这份情分，可比三百万金贵多了。"

这句话像块重石砸进湖心，荡起圈圈纹。李世强看见占飞娥的肩膀轻轻抖，1978 年的暴雨夜突然涌进脑子：他把盖着红印章的招工表塞进她手里，自己留在泥泞的知青点，裤脚还沾着她哭湿的泪，咸得发苦。

"合作可以签。" 占飞娥忽然开口，声音比啥时候都清楚，"但有三个条件：第一，合资公司的财务总监我来指派；第二，张琴的 ' 华鑫贸易 ' 必须从关联交易里退出去；第三..." 她望向李世强，眼里有细碎的光在跳，跟星星似的，"我要当公司的监事。"

陈军和曲俊交换了个眼神，前者突然鼓起掌："嫂子果然是做生意的好手。当年在知青点，你可是头一个用粮票换鸡蛋倒卖的聪明人 —— 这份魄力，连我们这些在商海里滚的男人都佩服，得竖大拇指。"

谈判在正午达成临时共识。曲俊领着众人去楼下餐厅，李世强落在最后，占飞娥的旗袍下摆扫过他裤脚，轻得像羽毛。"你怎么知道张琴和新世纪的关系？" 他低声问，鼻子里还留着她早上用的雪花膏味，香得踏实。

"龙馨昨晚发了份邮件给我。" 她顿了顿，从手包里掏出张纸条，"还有这个，是你书房抽屉里的银行卡复印件 —— 余额八百万，密码是女儿的生日。" 指尖划过纸条上的数字，"李世强，你留这笔钱，是想给我和女儿买张走的船票？"

电梯门在 18 楼打开，楚河的风灌进来，带着水草的腥甜，跟小时候在江边玩闻到的一个味。李世强望着占飞娥被风吹起的鬓发，突然想起她在知青点第一次穿上新布鞋的样子 —— 那时候的她，眼里装着整个将来，亮得很。"不是船票，" 他轻声说，"是想给我们留块救命的浮板，万一呢。"

餐厅里，曲俊正和陈军低声聊，后者的手机屏幕亮了，显示着张琴的未接来电，红得扎眼。李世强看见占飞娥在餐桌前坐下，腰背挺得笔直，跟当年在生产队大会上据理力争一个样，没输气势。阳光穿过玻璃窗，在她的珍珠耳钉上折射出七彩光，落在面前的菜单上 —— 那道 "龙虎斗" 的菜名，这会儿瞧着格外刺眼，跟骂人的话似的。

服务员递上热毛巾，占飞娥突然按住李世强准备点菜的手："还是点热干面吧。" 她的拇指划过他掌心的老茧，那是年轻时扛麻袋磨的，硬得像石头，"汉街的热干面，比江汉路的多放了勺酸豆角，够味。"

李世强忽然笑了，是自昨晚回家后头回真笑。他想起在深圳的那些应酬，满桌的鲍参翅肚，却总比不上占飞娥煮的一碗素面，暖得实在。服务员转身时，他看见陈军正对着手机屏幕皱眉，短信框里张琴的消息在闪："告诉李世强，香港的账户已经启动了，他最好今晚来见我 —— 带着那份转让协议。"

李世强坐在餐桌边品茶琢磨，他知道，这场龙虎斗的局，才刚拉开帘。占飞娥的手还盖在他手背上，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像块烧红的炭，烫得慌却让人舍不得挪开。他忽然明白，在商海的漩涡里，能抓住的浮板从来不是钱或算计，是眼前这个陪他走了半生风雨的女人，比啥都牢靠。

热干面端上桌时，占飞娥正把他的醋碟往左边挪了半寸 —— 这个小动作，让时光突然叠在一块儿。1985 年的返城火车上，她也是这样把唯一的醋包推到他面前，自己啃着没味的馒头，咽得费劲。这会儿，醋香混着麻酱味在餐厅里漫，盖过了远处厨房飘来的蛇肉腥，舒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