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隔岸观火
投影仪的光束刺破包厢的昏暗时,陈军恰好看见苏小姐转身的动作 —— 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肌肉紧绷,像随时准备起跑的猎手。屏幕上,吉庆街的夜市在镜头里铺展开来,卖豆皮的王师傅挥着铜勺,油锅里的黄豆发出噼啪声响,蒸腾的热气里混着糯米的甜香,把霓虹灯都熏得发黏。
"停一下。" 李世强突然抬手,画面定格在王师傅围裙上的油渍,"这个镜头,让老子想起九八年防汛时,在江汉路守堤,隔壁摊位的婆婆就是这么炸面窝的。" 他转头看向陈军,雪茄烟蒂在指间明明灭灭,"你们拍这些的时候,没给老师傅磨皮?"
东方刚要开口,陈军却先笑了:"磨皮?王师傅说,脸上的皱纹是长江水冲出来的,手上的老茧是铜勺磨出来的。" 他忽然起身,走到屏幕前,指尖划过王师傅皲裂的虎口,"李总,你觉得消费者是想看滤镜里的完美面孔,还是想知道智能豆浆机能不能打出跟王师傅一样浓的豆浆?"
包厢里静了片刻。苏小姐忽然轻轻鼓掌,银镯相撞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脆:"陈副总这话,比任何商业计划书都有嚼头。" 她望向李世强,眼尾朱砂痣在投影蓝光里泛着暗红,"当年在深圳,我们给城中村改造做文创,最打动人的,正是巷口修鞋匠的锥子声。"
李世强忽然掐灭雪茄,起身时中山装的褶皱里落满烟灰:"曲总,明天的昙华林之约,老子亲自去。" 他伸手拍了拍陈军肩膀,力度不轻不重,"不过今晚,先让年轻人松快松快 —— 龙馨、东方、苏小姐,楼上的桑拿房备好,女士优先。"
"会划拳么?" 东方拿起酒杯又放下,随口问道。
"划拳?你会?老子不会。哎,你呢?" 龙馨笑着摇了摇头。菜又上来了,上了一大碗汤。曲俊有些诧异地:"这是么斯菜?" 肖祥离汤碗近:"好象是鱼汤… 哦,是鱼头萝卜汤。" 李世强接口道:"是鱼汤,这些菜名呵呵… 老子还真一时叫不上来,差不多十几个菜吧。" "哦嗬,李总。您点了这多菜?" 陈军微显惊讶地。李世强一笑:"哪里,哎… 是你们自己点的呵。老子只跟他们说搞十几个菜便可以。我们也有段时间没来这了。不过大概对这里的服务还是晓得些。熟悉的菜名也记不太清楚了。何况有这多人呢,今天尽点兴,大家吃好、喝好、玩好…… 在酒足饭饱中… 就边吃边喝边聊… 这样才有气氛嘛,你们说呢,等会儿再安排放松放松舒服一下!" 李世强又吐出这话。"这?……" 曲俊悟出他话里的意思,觉得不太妥。李世强看出曲俊、陈军还有他们公司几个女同事眼中的犹疑:"怎么呵,难道在海口的时候,你们没享受过休闲放松?回到本乡本土… 倒生疏了、觉得奢侈,不好意思?没得么事的。" 听他这么一说,陈军、曲俊,还有两边公司的男女都不好说么斯了 —— 无非女人蒸桑拿,男的找乐子。
喝酒吃菜过了几巡,桌上盘中菜消灭了不少。两边公司的男女互相谦让着,李世强公司的肖劲,这小子唱歌还行;看样子平时玩过卡拉 OK,他点了首《真心英雄》,两边公司的男女带着微醺的醉意,由李世强拿着麦克风,微歪着脖子青筋直冒使劲大声吼唱起来;男男女女声音夹杂着 —— 众人这么一唱再加李世强吼唱,本应该像《明天会更好》那样气势磅礴,却搞成了吼唱、尖叫声不断,像鬼哭狼嚎。就这么吃着喝着,桌上的 "白云边" 白酒所剩无几,啤酒已经动了一箱,是几位女士喝的。罗四强感到好惊讶、好奇怪;在座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带着醉意。可龙馨和东方却像没事人似的,喝这么多,也只不过俩人一起上了几次卫生间罢了。罗四强望着… 乖乖!那么多酒进她们肚子像喝水似的。酒精在她们身体里没留下一点痕迹;脸不红心不跳如风中鹅毛 —— 无影无踪。不由惊叫喊起来:"哦嗬,乖乖!龙馨和东方这俩女的喝酒竟然这么厉害,这多酒进肚子像喝水似的。她们是酒漏子,海量!… 海量!简直是海量啊!" 汤人杰松了下衬衣领扣子,右手拿起桌上的酒杯:"你觉得蛮奇怪?有的女的,要么不喝酒;要是喝起来… 就像喝白开水似的;有的女的身体就是有化解酒精的功能,你别看喝酒时男的大多数吵吵闹闹喊干杯,真喝起来还… 真不是女的对手,没那个酒量。当然,还有些滴酒不沾的男女除外。"
东方和龙馨再起身时,罗四强突然指着她们的酒杯笑出声:"两位姐姐喝了半打啤酒,居然脸都不红?" 他转头冲汤人杰挤眼,"你说她们是不是偷偷在洗手间抠喉咙了?"
"去你的!" 龙馨笑着踹了下沙发,高跟鞋尖在地毯上留下浅印,"本姑娘在零部件厂时,跟销售科的老爷们拼过白的。" 她挽住东方胳膊,发梢扫过后者耳垂,"走,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海量。"
包厢门在身后关上时,陈军听见走廊里传来《潇洒走一回》的旋律。他转头望向苏小姐,后者正对着屏幕上的黄陂泥塑师傅出神,小臂内侧的白玉兰刺青在光影里舒展,花瓣边缘的暗红,像极了三年前那封邮件里滴落的像素化血滴。
"苏顾问在深圳待了很久?" 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包厢里浮动的烟雾。
苏小姐转身时,银镯顺着小臂滑下,恰好遮住刺青:"陈副总对深圳很感兴趣?" 她忽然笑了,眼尾朱砂痣跟着扬起,"听说贵公司三年前在武汉广场的办公室,是被竞争对手捅到工商才倒闭的?"
这句话像块突然投入湖面的石头,惊起陈军眼底细碎的涟漪。他刚要开口,却见曲俊笑着过来搭住他肩膀:"李总说楼上有台球室,要不要去杀两局?"
走廊里,龙馨的高跟鞋声和东方的平底鞋声交替响起。经过洗手间时,龙馨忽然压低声音:"东方小姐的平板电脑密码,是 '20180808' 吧?" 她望着镜中对方骤然绷紧的肩膀,轻笑出声,"别紧张,我只是好奇,上海滩娱乐城的拆迁补偿协议,怎么会在贵公司的资料库里。"
夜总会的霓虹在玻璃窗上流淌,像条永不干涸的河流。陈军握着台球杆的手顿在半空,望着球桌上倒映的自己 —— 领带歪在锁骨,衬衫领口沾着酱板鸭的红油,却又带着某种破釜沉舟的坦然。三年前那场暴雨夜的倒闭,或许从来不是终点,而是某个更大棋局的开局。
曲俊和陈军听了罗四强这些微醉的话不由笑了:"这小子,鬼板眼还真是不少。" 陈军点头:"是呵。唉!有时想起原来在单位里哪有这样的。"
李世强听到,问:"… 一直没听你们说过,陈副总原来是哪个单位的?" 陈军侧身跟李世强碰了一下杯,望着他抿了口酒放下,拿筷子夹了一块牛肉扔进嘴里。陈军:"武重的。"" 哦 —— 那么说来,我们两个单位相隔不远。老子离职前在武锅……. 嗯,曲总呢?"曲俊吃了嘴里的菜:" 我是武汉城市建设设计院的。"李世强:" 那么说,我们原来的单位都还是很不错的… 唉!那时候流行什么…… 工农商学兵,都刮吃喝风;东西南北中,无处不吃公。"曲俊也感慨:" 是呵,有时无时地总开会。会一开少则一个小时,多的就是半天,再要么便是一整天…… 开会的时候有时只想呆在一边,搞个不起眼地眯一下,可我们那头头又想不过要你说说看法。你说了吧,有时他们听,有时又不听。讲了真话领导不高兴;讲假话身边的同事不高兴;讲痞子搞笑话大家都高兴。"
肖祥接过话:" 那…… 哪能跟现在比呢,你们的单位可以;我们的单位也可以,也是国营的机床厂。差不了哪去。每逢过年过节就分东西,班组里是:
岗位交接在班外,
班上早餐没人怪,
呼呼大睡好自在,
公家东西经常坏;
师傅打水徒弟喝,
一说干活要酒菜,
小小班组分几派,
脏活累活逃的快。
弄虚作假不算赖,
人太老实吃不开。"
龙馨见他们这样说,也勾想起对原单位的一些事:" 有好多话还真的是不能说,我原来也是国营零部件厂的。厂里的销售科不管厂里亏不亏,总有吃不完的酒席。其实很多事情也是见怪不怪了。
大胆地吃,
小心地拿;
谨慎地游,
秘密地玩。
刚刚开放沿海城市没有多久,我们就经常出差。
吃喝玩乐有时兴,
心旷神怡很时宜。"
包厢里的气氛在茶香与雪茄烟雾中微妙流转。东方悄悄打开平板电脑,调出汉阳机床厂广告的播放量数据;却在抬头时撞见龙馨专注的眼神 —— 那目光不是记录,更像是在评估,像猎手在观察猎物的弱点。陈军忽然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望着楼下闪烁的霓虹。外边的夜景依旧繁华,只是曾经的上海滩娱乐城变成了 LED 屏广告,循环播放着某流量明星的手机广告,晃得人眼睛疼。
"李总对我们的明星库有兴趣,不如实地去看看?" 曲俊忽然提议,从资料册里抽出张行程表,"明天下午在昙华林有场汉剧折子戏,主演小余姑娘刚拿了梅花奖。她的水袖甩起来,比任何特效都动人。" 他忽然转向苏小姐,"苏顾问对传统文化感兴趣的话,不妨一起去?"
苏小姐正要开口,李世强却摆摆手:"不急,先谈正事。" 他掐灭雪茄,目光落在陈军身上,"听说陈副总当年在中关村帮过不少科技公司做品牌策划,怎么会想到回武汉做 ' 土味营销 '?"
这个问题像颗暗藏锋芒的棋子,在谈判桌上悄然落定。陈军转身时,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中关村的清茶凉得太快,还是武汉的热干面实在。" 他走到沙发旁,拿起东方递来的明星资料册,指尖停在张黄陂泥塑的照片上,"而且李总不觉得,真正的科技感,是让老手艺接上地气?就像贵公司的智能拼接设备,如果能帮非遗传承人记录创作过程…"
他的话被敲门声打断。龙馨接完电话后低声说:"李总,张董和刘总到了。" 李世强起身时整了整中山装,笑道:"既然曲总带来了这么多宝贝,不如今晚就让大家开开眼?" 他看向东方,"能不能把那些素人明星的视频,接到包厢的投影上?"
东方点头,熟练地连接设备。当吉庆街的烟火气在大屏幕上绽放,当黄陂泥塑师傅布满老茧的手在陶土上翻飞,陈军注意到苏小姐的身体微微前倾,银镯滑到肘弯,露出小臂内侧的刺青 —— 那是朵半开的白玉兰,花瓣边缘染着暗红,像被岁月浸过的血。
夜总会的音乐声在远处流淌,混合着啤酒的烈度与茶香的温润。这场夜宴才刚刚开始,就像长江水裹挟着泥沙与星光,在商业谈判的漩涡里,每个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锚点。陈军望向窗外,汉口的夜景在霓虹中铺展,忽然想起东方说的那句话:"现在谈大投资,都在新兴的娱乐场所。" 而他们,正带着老武汉的星光,走进这场新的商业博弈。
昙华林的路在晨雨中泛着微光,百年老墙的砖缝里钻出几簇鸢尾花,淡紫色花瓣沾着水珠,像被谁不小心打翻的胭脂盒。曲俊的商务车停在古戏楼前时,陈军望着门楣上 "霓裳阁" 三个烫金大字,忽然想起九岁那年随父亲来看汉剧,散场时捡到半片残破的水袖,回家后被母亲缝在书包上,成了全年级最洋气的装饰。
"陈副总在想什么?" 苏小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今日换了件月白色改良旗袍,银镯换成了细巧的翡翠镯子,却仍遮不住小臂内侧若隐若现的青色纹路。陈军转身时,恰好看见她低头调整耳环,发间飘来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 和三年前那封匿名邮件里附着的香薰味道一模一样,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捅开记忆的锁。
戏楼里的雕花隔扇半开着,小余姑娘正在后台吊嗓,婉转的唱腔穿过天井,惊飞了瓦当边栖息的麻雀,把雨丝都震得发颤。东方抱着笔记本电脑蹲在幕布旁,正在调试直播设备,看见龙馨跟着李世强进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 U 盘 —— 那是昨夜在豪情夜总会洗手间捡到的,外壳上刻着 "SH 滩 2018" 的字样,像块浸了水的海绵,吸饱了秘密。
"李总来得巧," 曲俊从戏班班主手里接过两杯菊花茶,青瓷杯上绘着黄鹤楼的飞檐,"小余马上要扮《贵妃醉酒》,光贴片子就要半个时辰。" 他忽然指向后台正在勾脸的老琴师,"那位周师傅,从前给陈伯华大师配过乐,您看他腕上的玉镯,还是大师送的。当年在民众乐园演出,这镯子一沾弦,台下的叫好能掀翻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