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好像又掉回了那个一成不变的轨道里。

自从那天在老终端机上经历了那鬼魅似的半秒卡顿后，我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恨不得把避难所里每一丝电流声都掰开揉碎看个明白。

可什么都没发生。

日光灯管依旧惨白，消毒水味儿依旧冲鼻子，喇叭里那个女人的声音依旧在固定的时间点，说着分毫不差的屁话。

水培槽里的灰土豆又收获了一茬，长得跟上一茬、上上一茬一模一样，吃进嘴里还是那股子嚼蜡的味儿。

我甚至开始怀疑，那天是不是自己太累了，眼花了，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自己给自己编了个故事解闷儿。

但那感觉太真切了。就像你明明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猛一回头，却只有空荡荡的走廊。那种后脖颈发凉的感觉，骗不了人。

老陈看我最近老是心神不宁，干活时不时走神，破天荒地没吼我，只是用他那皱巴巴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哑着嗓子说：“小玥，别瞎想。

在这儿，平平安安就是福气。外面……外面啥也没有了，想了也是白想。”

我知道他是好心。可这种“福气”，闷得我快要喘不过气了。

我爸，凌振峰，避难所的监管人之一。他倒是没说什么，但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担忧？还是……别的什么？

我说不好。他最近好像也特别忙，眉头总是锁着，回家越来越晚。我们父女俩就算碰上了，话也越来越少。

这鬼地方，好像连怎么好好说话都快忘光了。

就在我快要说服自己那真是个幻觉的时候，通知来了。

不是通过公共喇叭，而是由我爸亲自带来的。那天我刚下工，拖着有点发僵的腿往回走，就在我家那个小格子间门口碰见了他。

他穿着那身笔挺的、代表监管人身份的深蓝色制服，站得跟一根标枪似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小玥，回来啦。”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干巴巴的，不像老陈那种沙哑，而是一种……刻意保持的平稳。

“爸？”我有点意外，“您今天怎么……”

“进去说。”他打断我，侧身让我开门。

小小的格子间，他一进来，好像连空气都变得紧绷了些。

他没坐下，就那么站着，目光在我那张收拾得整整齐齐、几乎没什么私人物品的床铺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脸上。

“有个通知，关于你的。”他开口，语气公事公办，好像不是在跟他女儿说话，而是在宣读某项规定。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吧？偷偷用老终端机的事被发现了？要扣贡献点？还是更糟？

“根据‘适应性联姻’系统筛选结果，以及三十三号与三十二号避难所之间的人口优化协议，”他像背书一样，吐字清晰，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你被选中，将与三十二号避难所的居民蒙田进行联姻。”

我愣住了，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没听清。

“什……什么？”联姻？蒙田？三十二号？

这几个词单个儿我都懂，可拼在一起，从我爸嘴里说出来，砸在我头上，简直比听到外面世界长出了会跳舞的土豆还离谱！

“适应性联姻”，我知道这制度。避难所里男多女少，为了“优化基因多样性，保障人口稳定繁衍”，隔一段时间就会搞这么一出。

通常是从其他兄弟避难所找合适的人选，配对，结婚，生孩子，给这个铁罐头增添新的螺丝钉。

可这玩意儿，不是一向优先那些对避难所做出“卓越贡献”的家庭或者身体指标特别优秀的人吗？怎么会轮到我头上？

我一个天天伺候灰土豆的，我爸也就是个管事的，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为什么是我？”这句话几乎是不经大脑，脱口而出。声音有点发颤。

我爸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似乎对我的反应不太满意。“这是系统的综合评估结果，是为了集体的利益。”

他顿了顿，目光移开，看向冰冷的金属墙壁，“三十二号避难所的环境评级比我们高，他们的居民基因库也更……优质。这是一个机会，小玥。”

机会？把我像一袋种子一样交换出去的机会？

我心里一阵发冷，还有一种被冒犯的愤怒感腾腾地往上冲。

但我看着我爸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那身笔挺的制服，那口气又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在他眼里，我首先是一个居民，然后才是他的女儿。集体的利益高于一切，这是刻在每一个避难所居民骨子里的铁律。

反抗？质疑？那是不可想象的。

“可是……我连那个蒙田是谁都不知道！”我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里带上了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哀求，“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多大年纪？我们甚至没见过面！”

“蒙田的个人资料稍后会发送到你的终端上。”我爸的语气没有任何松动，“联姻仪式定在下个循环日举行。三十二号避难所的代表会过来。这段时间，你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准备什么？准备去和一个陌生人过日子，生孩子？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在这个地方，个人的意愿轻飘飘的，像水培槽里冒起又破掉的一个气泡。

系统决定了，通知下达了，你就得执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我爸看着我苍白的脸，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但最终只是伸出手，从制服内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把老式的多功能工具刀，金属外壳已经被磨得发亮，边角处能看到深深的使用痕迹，透着一股子年头的味道。

“拿着。”他把工具刀塞进我手里，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一激灵。“以防万一。”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工具刀，心里乱七八糟的。这算什么？嫁妆？还是……告别礼物？

“爸……”我抬起头，想从他眼里看出点什么。担忧？不舍？或者哪怕一点点无奈也好。

但他的眼神已经重新变得平静无波，甚至有点过于平静了。

他只是对我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然后转身，打开门，离开了。

咔哒。

门关上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特别响。

我独自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冰冷的工具刀，指节捏得发白。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几个字：“适应性联姻……蒙田……三十二号……”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不真实感包裹了我。我要结婚了？和一个叫蒙田的、来自另一个铁罐头的陌生人？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一种茫然的、无法抗拒的恐慌。

我感觉自己就像水培槽里的一棵灰土豆，被人决定了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照射灯光，现在，还要被人决定和哪一棵土豆挤在一个槽里生长。

日子依旧在过。惨白的灯光，消毒水的味道，循环广播。

但我看周围的一切，感觉都不一样了。那些行色匆匆、面无表情的居民，他们是不是也经历过这样的事？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会害怕，也会不甘心吗？还是早就麻木了，习惯了？

老陈似乎也听说了消息，看我的眼神多了点同情，但更多的是无奈。他张了几次嘴，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嘟囔了一句：“唉，丫头，这就是命啊。好歹……是三十二号，听说那边吃的比咱们这儿强点。”

这算哪门子的安慰？

我收到了那个蒙田的资料。光屏上显示着他的基本信息：年龄、身高、体重、基因评级、职业（三十二号避难所的水循环系统维护员）、贡献点等级……一堆冷冰冰的数据。

还有一张正面照。一张看起来还算端正的脸，没什么表情，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镜头，看不出喜怒哀乐，跟避难所里大多数人的眼神一样。

这就是要和我共度余生的人？我们要靠着这些数据来了解彼此，然后一起吃饭，睡觉，为这个庞大的铁罐头制造下一代？

光是想想，我就觉得喘不过气。

联姻仪式的前一天，我鬼使神差地，又溜达到了那台老终端机旁边。

四周无人，只有永恒的水流嗡嗡声。我伸出手，手指划过冰冷布满灰尘的屏幕。

我需要做点什么，需要抓住点什么，来对抗心里那种不断下坠的虚空感。

我再次尝试寻找那天诡异的数据流，毫无意外，一无所获。它就像从未存在过。

心烦意乱之下，我胡乱地输入了几个关键词，甚至包括“联姻”、“三十二号避难所”。

跳出来的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官方说明和规定条款，看得人更加烦躁。

就在我准备彻底放弃，关掉这个该死的老古董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一个标记着“已归档-低优先级”的旧日志目录。

通常这种地方堆满了系统自动生成的、无关紧要的运行报告，几百年前的了，根本没人会看。

目录加载出来，长长的列表，看得人眼花。我意兴阑珊地随手划拉着，只想赶紧耗完这点时间，然后回去面对我那该死的“命运”。

突然，一个极其微小的异常，像一根刺，轻轻扎了一下我的眼睛。

在一长串由数字和标准代码组成的文件名中，夹杂着一个非常规的、手打的标签备注。

那备注的内容是：【关于第31号设施对33号适应性联姻系统的周期性指令覆写-核查记录-未发现异常-已归档】。

31号设施？

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来没听说过龙吟避难所网络里有编号31的。

而且……“指令覆写”？

这个词让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它是什么意思？是谁在覆写？覆写什么指令？

我下意识地想点开那份日志文件看个究竟。

屏幕却猛地弹出一个鲜红色的警告框：

【访问权限等级不足】

【该档案需要监管人L3级以上权限方可查阅】

【您的访问尝试已被记录】

冰冷的红色字体，像血一样刺眼。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心脏怦怦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31号设施……指令覆写……联姻系统……

我爸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和他递给我工具刀时说的那句“以防万一”，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顺着我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