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州六月,暑气蒸腾。
涪江畔,百年老酒坊“川太公酿”的青砖门楼上,两张刺眼的白色封条交叉成一个“X”,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封条上,“绵州市环保局”的红色印章,在日光下灼灼逼人。
陈默站在门楼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
不是往日里醇厚醉人的粮食芬芳,而是一种混杂着泥土腥气与金属锈味的暗红酒气,正从紧闭的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这股气息钻入鼻腔,让他胸口发闷,仿佛压上了两块沉甸甸的巨石。
一块石头,是家族百年声誉的崩塌。
环保局的公告贴满了街头巷尾,措辞严厉:“地下排放严重超标,所酿酒液成分异常,导致多名饮用者短暂昏厥。”三天前,城南张家一场喜宴,半数宾客在饮下川太公酿的新酒后倒地,虽无人伤亡,但“川太公”三个字,已然从绵州人引以为傲的招牌,沦为人人避之不及的毒药。
另一块石头,则更为沉重,也更为诡秘,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是只有他一人知道的秘密——三天前的深夜,祖传的那口老窖池,毫无征兆地剧烈沸腾起来。
他冲进窖坊时,看到窖泥翻滚,如同活物,而酿出的酒液,竟不是清亮醇美的琥珀色,而是粘稠如血的暗红色。
那晚的酒气,就是这般诡异。
百年传承,毁于一旦。
父亲临终前,将酒坊交到他手上,再三叮嘱:“守住这口窖,就是守住了陈家的根。”可如今,根烂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后院的祖屋。
这里还保留着几十年前的模样,空气里满是旧木头和尘埃的味道。
他必须找到原因,一个能向世人解释,也能让自己信服的原因。
他翻箱倒柜,从发黄的账本到祖辈的信札,一无所获。
这些东西只能证明陈家世代都是本分的酿酒人,绝不会弄虚作假。
在堂屋角落,一只布满铜绿的锈蚀铁箱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箱子沉重无比,锁孔早已锈死。
陈默找来撬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打开。
箱子里是些破旧的祭祀用品,香炉、龟甲,还有几卷腐朽的竹简。
他失望地将东西一件件拿出,就在箱底,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坚硬的金属。
那是一块巴掌大的青铜残片,边缘薄而锋利,表面布满了繁复而古老的纹路。
那纹路似鱼非鱼,似鸟非鸟,交织缠绕,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蛮荒气息。
是鱼凫纹,蜀地古老图腾的变体。
陈默下意识地想擦去上面的铜锈,看清纹路的全貌。
他稍一用力,锋利的边缘便划破了他的指尖。
一滴饱满的血珠沁出,滴落在青铜残片上。
就在血珠接触到金属的瞬间,异变陡生。
脚下的青石地面传来一阵轻微而清晰的震颤,仿佛地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唤醒。
陈默手中的残片骤然发烫,几乎要灼伤他的皮肤。
那滴鲜血像是被瞬间吸收,沿着鱼凫纹路迅速蔓延,原本暗淡的纹理,竟由内而外地泛出幽蓝色的光晕,如活物般流动起来。
陈默惊得松手,残片“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光芒随之隐去,又恢复了那副平平无奇的模样。
唯有那灼人的温度,还残留在他的掌心。
当夜,陈默辗转反侧,最终沉沉睡去,却坠入了一个无比真实而痛苦的梦境。
他发现自己悬浮在半空,脚下是干涸的涪江河床。
烈火,金红色的烈火,正从龟裂的河床底下熊熊燃起,将每一块卵石都烧得通红。
一座巨大的祭坛立于河心,一名身披兽皮、脸上涂满油彩的巫医,正跪在祭坛前。
他高举一只粗糙的骨勺,从石瓮中舀起一勺暗红如血的酒液,没有饮下,而是猛地刺入自己的胸膛。
没有伤口,没有流血,那酒液竟如活蛇般钻入他的身体。
巫医发出一声既痛苦又狂喜的嘶吼,仰头望天。
天空之上,风云变色,一道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雷光之中,一个由星辰构成的巨大鱼凫图腾,正在一寸寸地崩碎、瓦解。
剧烈的疼痛从陈默的胸口传来,与那巫医感同身受。
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喘着粗气,浑身冷汗淋漓。
窗外月光清冷,屋内寂静无声。
他惊魂未定地抹去额头的汗,目光无意间扫过床头柜。
那里放着一杯他昨天从沸腾的窖池中取样的“血酒”,他本想拿去化验,却因封条之事耽搁了。
此刻,那杯中暗红的酒液,竟违反了物理常识。
一丝丝酒液如同有了生命,从杯口溢出,逆流而上,在空中拉伸成纤细的红线,缠绕向他的指尖——正是那只被青铜片划破的手指。
耳边,似乎有听不懂的古老语言在低声吟唱,遥远、空灵,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陈默吓得一把挥开手臂,那些红色丝线瞬间断裂,化作一缕红烟,消散在空气中。
杯中的酒液也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可指尖残留的冰凉触感和耳畔若有若无的低语,都清晰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天刚蒙蒙亮,陈默再也无法安坐。
他抓起床头的青铜残片,冲出了祖屋,直奔酒坊后院的一间小屋。
那是守窖人赵守仁的住处。
赵伯,年近七十,是川太公酿的老师傅,在陈家守了三十多年的窖池。
他沉默寡言,除了酿酒,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陈默的父亲曾说,赵伯对那口老窖的了解,比对自己还深。
“赵伯!”陈默推开虚掩的房门。
赵守仁正坐在桌边,用一小块砂纸,慢条斯理地打磨着一支竹制的取酒器。
他头也未抬,声音沙哑地问:“封条还没撕,你来做什么?”
“赵伯,出大事了。”陈默将手中的青铜残片递到他面前,急切地将昨夜的发现和梦境和盘托出。
赵守仁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那块青铜片,看了很久很久,眼神从最初的平静,变为惊讶,再到一种深深的了然与忌惮。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却没有去碰那残片,只是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
“血不开,酒不灵。”他盯着陈默,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祖上,就没教过你这个道理?”
陈默愣住了:“什么意思?赵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酒……”
“不该问的别问。”赵守仁打断了他,重新拿起那支取酒器,恢复了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你回去吧,这事我管不了。”
陈默心头一沉,正要再追问,赵守仁却站起身,背对着他走向里屋,同时,一只手从身后悄悄将一本残破不堪的线装书塞进了陈默怀里。
动作极快,不容拒绝。
陈默低头一看,那是一本手札,封面由某种兽皮制成,因年代久远而发黑变硬。
上面用古拙的笔法写着七个字:《三蒸九酿·涪翁遗法》。
就在陈默捧着手札,满心困惑地离开时。
遥远到无法用距离衡量的上古时空,一座悬浮于云海之上的宏伟神殿里,一名身着白色祭司袍、头戴青铜面具的长者,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立于一座巨大的观星台之上,脚下是流转的星河图谱。
“大祭司,何事惊动?”一名侍从躬身问道。
大祭司没有回答,他闭上眼,似乎在感知着什么。
片刻后,他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神殿中回响:“西南方向,涪江地脉,血契有异动。必是有非选民,触碰了‘原方’。”
“立刻传我敕令,”他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焚坛,灭迹。抹去那里的一切痕迹,不能让任何人,循着血脉的指引找到那里。”
“遵命!”
敕令传下。
在凡人世界的某个偏远村落外,一座早已被遗忘、埋于地下的微型石坛,其上的鱼凫纹路忽然亮起,又瞬间黯淡。
随即,一股无形的火焰从地底腾起,将整座石坛连同周围的土石,一同化为了灰烬。
石坛中心,一只深埋的酒瓮轰然炸裂,其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灵性酒液,彻底渗入地脉,消散无踪。
陈默回到空无一人的窖坊,反锁上大门。
他翻开那本《涪翁遗法》,里面的字迹是用一种极其古老的文字书写的,好在旁边有他曾祖父用小楷做的注解。
手札开篇便是警示:“此法非人法,乃祭法。以血为引,以魂为媒,通神明,敬天地。非我族类,非天选者,擅动必遭反噬。”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反噬?难道那锅血酒,就是反噬的结果?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惧,继续往下看。
手札详细记载了一种名为“三蒸九酿”的古老酿酒仪式。
他如今要做的,仅仅是第一步——“初蒸·涤凡”。
按照手札的记载,他来到江边,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取了涪江中游最清澈的活水。
回到窖坊,他找出父亲珍藏了三年的陈年酒糟,按照一个奇异的比例与活水混合。
最后,他看着自己那已经结痂的指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用一根银针刺破伤口,将三滴鲜血滴入了混合物中。
他点燃了窖池下的火。
这一次,他没有使用天然气,而是遵从手札的记载,用了三种特定的木柴:桑木、桃木、柳木。
当第一缕酒汽从蒸馏器中升腾而起时,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咚——”
一声沉闷的声响,从地底深处,从那口沸腾过的老窖池里传来。
紧接着,整座窖坊里,数百只大大小小的陶制酒瓮,竟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嗡嗡”的轻颤,仿佛在与那声闷响共鸣。
陈默愕然低头,一股灼热感从他的掌心传来。
他摊开手掌,只见那道被青铜片划出的伤口处,一个极其复杂的鱼凫眼状印记,正缓缓浮现。
那印记由无数纤细的幽蓝色线条构成,闪烁着微光,充满了神秘的美感,却又在一闪之后,迅速隐没,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那依然在升腾着酒汽的蒸馏器。
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初蒸已成,那本手札上记载的,更加凶险莫测的“二蒸”,又将带来什么?
窖坊的阴影里,赵守仁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