窖坊的阴影里,赵守仁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
陈默没有回头,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芒在背。
但此刻,他已无暇分心。
赵守仁的默许,就像一把钥匙,开启了他心中那道名为“真相”的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将全部心神沉浸在眼前的蒸锅上。
“三蒸九酿”第二程,重启。
这一次,陈默没有完全依赖现代设备。
他撤掉了精密的温度计,凭着从古籍中领悟的直觉,控制着灶膛下的火候。
火焰由猛转缓,舔舐着锅底,像一头被驯服的野兽,温顺而持续地输出着热量。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锅盖一角,将那枚在月光下泛着幽冷光泽的青铜残片,稳稳地置于蒸锅正中央的“天心”之位。
残片入锅的瞬间,锅内翻腾的酒醪仿佛被注入了灵魂,沸腾的节奏骤然一变,变得古老而富有韵律。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窖坊内安静得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锅内细微的咕嘟声。
渐渐地,一股与先前截然不同的酒香弥漫开来。
这香气不再是单纯的醇厚,而是多了一丝空灵与肃穆,仿佛不是人间之物,而是来自某个遥远祭坛的贡品。
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升腾而起的酒汽并未像往常一样四散逸去,反而以青铜片为中心,向内收缩、凝聚。
乳白色的蒸汽凝而不散,在半空中缓缓盘旋,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的雾团。
雾团内部光影流转,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若隐若现,仿佛混沌初开时孕育的神祇。
陈默屏住了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他知道,关键的时刻到了。
雾影渐渐清晰。
那是一个高大魁梧的老者,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
他赤着双脚,稳稳立于一座雕刻着繁复图腾的古老祭坛之上,身上只围着一块粗糙的兽皮。
在他的手中,握着一柄由兽骨打磨而成的长勺。
川太公!陈默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名字。
只见川太公神情庄重,举起骨勺,从祭坛中央的石樽中舀起一勺琥珀色的酒液。
随即,他用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锋利的黑曜石短刃,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手腕上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
鲜血涌出,却未滴落,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与骨勺中的酒液融为一体。
接着,他将这混杂着血液的酒液,缓缓沿着手腕的切口,倒回自己的经脉之中。
“酒入心,通天地;血为引,承记忆。”
一阵苍老而宏大的声音在陈默的脑海中直接响起。
那是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音节古拙奇特,充满了蛮荒时代的气息,正是古蜀语。
他明明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每一个音节的含义,却像烙印一般,清晰地刻入了他的意识深处。
酒是连接天地的媒介,而血,则是承载和传承记忆的引子!
陈默心神剧震,正想看得更仔细,眼前的幻象却陡然切换。
祭坛与川太公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堆满了竹简的昏暗石室。
一名身着汉代服饰的医者跪坐在竹简堆中,神情疲惫而专注。
他只有一条手臂,另一边的衣袖空空荡荡,正是那晚在梦中见过的程高残影。
程高仿佛感应到了陈默的注视,缓缓抬起头。
他的目光穿越了时空的阻隔,精准地落在陈默身上,
“酒是血,血是药……”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说的是陈默能听懂的汉代官话,“……莫让玄冥得心。”
话音未落,程高残缺的胸口处,一个极其精密的机械齿轮结构一闪而没,散发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下一刻,他的整个身影如同被点燃的纸张,瞬间化为飞灰,消散在空气中。
幻象彻底消失,窖坊内恢复了原样。
“噗通!”陈默被这巨大的信息量和冲击力震得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玄冥是谁?
要得到什么“心”?
程高胸口的齿轮又是什么?
混乱之中,他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一丝残留在舌尖的酒汽,并未随着幻象的消失而散去。
那味道极其特殊,苦涩中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淤滞感,仿佛一块陈年朽木在舌苔上慢慢化开。
更奇特的是,这股味道顺着他的喉咙滑下,没有进入食道,反而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流,精准地钻入了他的右侧胁肋,直达肝区。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他猛地翻身爬起,冲到角落的书架上,手忙脚乱地翻开一本已经泛黄的《黄帝内经》。
他颤抖着手指,迅速翻到“经脉篇”,逐字逐句地对照。
“肝足厥阴之脉……其支者,复从肝别,贯膈,上注肺……”
书中的描述,与他刚才感受到的气流走向、以及那股淤滞之味所带来的身体反应,竟然丝毫不差!
这不正是典型的“肝经郁结”之兆吗?
我……能通过味觉,感知到经络的状态?
这个惊人的发现让陈默一时间忘记了恐惧。
他想起了镇上因喝了那批“致昏酒”而卧床不起的老中医李伯。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形。
他立刻找到赵守仁,以请教为名,要来了李伯家人送来化验的残酒样本。
李伯的儿子就在一旁,满面愁容,说他父亲自从喝了酒就一直昏睡不醒,请了县里最好的医生来看,也只说是邪风入体,痰浊蒙心,开了方子却不见好转。
陈默不再犹豫,当着李伯儿子的面,用一根筷子蘸取了针尖大小的一滴残酒,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酒液触及舌尖的瞬间,一股远比刚才更加强烈的味觉风暴轰然炸开!
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淤滞,而是混杂着腥、臭、腐、败的复杂味道。
紧接着,他的“视线”仿佛被拉入了一个微观世界。
他清晰地“看”到,酒中那些肉眼不可见的杂质,化作无数条细小的黑线,如跗骨之蛆,死死缠绕住一条主要的经络通道,并顺着通道一路向上,直冲心包而去!
“胃络瘀阻,痰浊蒙窍!”陈默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不是酒里有毒,是酿造的法门出了岔子,酒性失序,扰乱了经络!”
李伯的儿子当场瞠目结舌,震惊地看着陈默,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和县里大夫的诊断,一字不差!可……可你怎么尝一口就知道了?”
陈默无法解释,只能含糊其辞。
但他心中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掌握的,或许不仅仅是酿酒的技艺,更是一把能够窥探人体奥秘的钥匙!
当晚,送走震惊不已的李伯之子,陈默迫不及待地再次回到了窖坊。
他要重现白天的景象,他要弄清楚“玄冥”和那颗“心”到底是什么。
他再次点燃灶火,将青铜片放入锅中。
随着温度升高,酒汽再次升腾。
然而,这一次,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酒汽不再是乳白色,而是迅速转为一种不祥的赤红,如同沸腾的血浆。
窖坊内的温度骤然升高,空气中充满了狂暴与愤怒的气息。
幻象再次出现,依旧是那座祭坛。
但这一次,川太公不再是庄严肃穆,而是面目狰狞,对着天空发出无声的怒吼。
在他的头顶之上,浓厚的乌云翻滚,一个身着华丽祭司长袍、面容隐藏在阴影中的身影在云端浮现。
那身影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威压,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朝着下方,朝着陈默的方向,一掌压下!
“轰!”
陈默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灼热力量顺着酒汽瞬间灌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经脉像是被投入了烘炉,寸寸欲裂,一股钻心的剧痛让他几乎昏死过去。
“哇”的一声,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血液溅在滚烫的蒸锅上,发出一阵“滋啦”的刺耳声响。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世界在天旋地转。
在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刻,他听见窖坊的门被猛地撞开,赵守仁那苍老而惊惶的声音撕裂了空气,成了他最后能抓住的浮木。
“停火!快停火!血未纯,承不住那一道神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