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墨香惊魂

养心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沉重得令人窒息。

萧衍指尖捻着那张写着“宫廷松烟墨”的纸条，眸色深不见底，反复咀嚼着这五个字背后所代表的惊人含义。

宫里的墨。

范围确实瞬间缩小了，却也更加凶险。因为这意味着，隐藏在幕后操纵绑架、意图干扰军国大计的黑手，并非远在天边的江湖草莽，而是近在眼前的庙堂之人！甚至可能……就在这宫墙之内！

能用得起这等御供松烟墨的衙门，屈指可数。无非是内阁、翰林院、起居注馆、以及几位深受荣宠、特许使用的大臣。

无论是哪一处，都意味着核心权力层的腐烂和背叛。

“李德全。”萧衍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奴才在。”

“传朕口谕，即刻起，封锁内阁、翰林院、起居注馆三处所有存放文书墨锭之处。命内务府总管亲自带人，清点所有松烟墨的库存、领用记录，近三个月内，一丝一毫的出入都要给朕查得清清楚楚！若有半分含糊，提头来见！”

“是！”李德全冷汗涔涔，连滚爬爬地出去传令。

萧衍又看向殿中垂手侍立的暗卫首领：“查！给朕掘地三尺地查！近三个月内，所有有资格领取、接触乃至可能窃取到此墨的人员名单、动向、人际关系！重点排查与旧漕运案有牵连、或与北方军饷审计有利益关联者！”

“遵旨！”暗卫首领领命，身影一晃消失。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雹般砸出养心殿，整个紫禁城的心脏随之骤然收紧，无形的恐惧和猜忌迅速蔓延开来。各大衙门人心惶惶，尤其是被点名的三处，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陛下因何突然发作，竟为了一种墨如此大动干戈。

萧衍独自立于殿中，负手背后，指尖却冰凉。

他又想起了“影”。

这条线索来得太巧，太精准。就像是有人精心烹制了一盘菜，掐着他的咽喉，逼他咽下去。

“影”……你究竟是谁？是敌是友？若真是清歌，你如此煞费苦心，步步为营，将我推向这风暴中心，究竟是想借我之手铲除异己，还是……真的在帮我？

若是后者，为何不肯现身？是恨我入骨，不愿相见？还是……有更大的苦衷和危险，让她不能现身？

那个在冷宫中“死去”的、苍白柔弱的苏晚；那个在记忆里鲜活明亮、最终却坠崖失踪的沈清歌；还有这个神秘莫测、手段通天的“影”之主……

三个影子在他脑中不断交错、重叠、撕裂，让他头痛欲裂，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撕扯，痛楚中竟夹杂着一丝不敢深想的、微弱却执拗的希望火光。

…………

京城隐秘宅院。

沈清歌听完顾清风关于宫内动向的回禀，脸上并无喜色，反而蹙紧了眉头。

“反应如此之大，近乎打草惊蛇。”她沉吟道，“看来这松烟墨，比我想象的更要紧。背后之人，恐怕地位极高。”

“萧衍这是被逼到了墙角，也是真的动了怒。”顾清风道，“如此一来，对方必然警觉，要么断尾求生，要么……狗急跳墙。”

“我们要的就是他跳墙。”沈清歌眼中寒光一闪，“只有他动了，才会露出更多破绽。‘刀疤刘’处置干净了？”

“已经按你的意思，喂了药，送上去南方的货船了，此生不会再回中原，也不会再记得任何事。”顾清风顿了顿，语气有些凝重，“只是，清歌，我们这次动作太大，几乎是将自己放在了火上烤。萧衍的怀疑更深，而那个隐藏在宫里的黑手，恐怕也会将‘影’视为眼中钉。”

“我知道。”沈清歌走到窗边，夜色将她纤细却挺拔的身影勾勒得有些孤寂，“但从我决定建立‘影’开始，就注定要走这条路。躲在暗处永远无法真正保护想保护的人，唯有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成为棋盘上的棋手，甚至……执棋人。”

她转过身，目光坚定地看向顾清风：“让‘夜枭’的人，分成两组。一组，严密监控丞相府，尤其是谢弼的一切动向，我总觉得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另一组，盯紧宫内那几处有资格用墨的地方，特别是人员出入记录上有疑点的。一旦发现异常，立刻回报。”

“好。”顾清风点头，随即担忧地看着她，“你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此事急不得，先去歇息片刻。这里有我。”

沈清歌摇了摇头，刚想说什么，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她迅速用手帕捂住嘴，肩头剧烈地颤抖着。

顾清风脸色一变，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强行拉下她的手帕，只见素白的绢帕上，赫然溅着几点刺目的猩红！

“清歌！”顾清风声音发颤，立刻扣住她的脉门，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你……你体内的旧毒怎么会……明明已经清除了！”

沈清歌推开他的手，若无其事地将手帕收起，声音因咳嗽而略带沙哑：“没事。或许是最近太累，牵动了旧伤。别忘了，那毒跟了我十几年，早已侵蚀根基，岂是那么容易彻底拔除的？有些反复，正常。”

“这绝不是简单的反复！”顾清风又急又怒，“你是不是又动用了那种压榨潜力的内功心法？我跟你说过多少次，那心法虽能短时间内提升五感、锐化思维，但对身体的负担极大，尤其是对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无异于饮鸩止渴！”

沈清歌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面对那样的对手，我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和差错。”

“可你的身体……”

“顾大哥，”沈清歌打断他，抬起头，眼中是近乎偏执的平静，“我知道轻重。在大仇得报、在他彻底安全之前，我不会倒下的。”

顾清风看着她苍白却倔强的脸，所有劝诫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知道，他劝不住她。从她决定从冷宫“复活”的那一刻起，她就已将自己燃成了一支照亮黑暗、却也加速消亡的蜡烛。

“我再去给你配几副药。”他最终只能妥协，语气里充满了无力感。

“有劳顾大哥。”沈清歌微微颔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宫墙方向，眼神再次变得锐利而专注，仿佛刚才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从未发生过。

…………

一夜之间，紫禁城风声鹤唳。

内务府的清点还在进行，暗卫的排查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然而，对手显然并非等闲之辈，手脚干净得令人心惊。库存记录严丝合缝，领用流程看似毫无破绽，所有经手人员似乎都清白无辜。

调查仿佛陷入了一个完美的死胡同。

萧衍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他深知，越是完美，越是可疑。对方必然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甚至可能预判到了他的行动。

就在他似乎一筹莫展之际，又一条线索，以一种极其意外的方式，悄然浮现。

这日午后，翰林院一位负责整理旧档的老翰林，在入库一批前朝典籍时，无意中发现库房角落一只积满灰尘的箱笼似有被近期移动过的痕迹。他心生好奇，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几锭早已停止发放、先帝年间御制的特殊松烟墨！这种墨因添加了某种现已绝迹的香料，味道更为特殊浓郁。

而更重要的是，这批墨按理应在多年前就已归档封存，绝无可能被领用流出！

老翰林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报了上去。

消息第一时间被暗卫封锁，并火速呈报萧衍。

萧衍看着暗卫呈上的那几锭蒙尘的古墨，再对比之前“刀疤刘”供出的“辛辣味”特征，眼中终于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就是这种墨！

来源找到了！并非现行发放的墨锭，而是被人从故纸堆里偷偷取用的库存旧物！

能知道这种旧墨存在、并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看管相对不那么严格的旧档库房取用的……范围进一步缩小了！

“查！给朕查近半年内所有进出过翰林院旧档库房的人员名单！包括官员、吏员、太监、甚至负责洒扫的杂役！一个都不许漏掉！”

峰回路转！希望的曙光再次出现！

萧衍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和愤怒，来回踱步。他再次强烈地感觉到，一双无形的手，似乎总是在他即将陷入困境时，又悄然递过来一盏微灯。

是“影”吗？

这条线索，又是他们送来的吗？他们连翰林院旧档库房的蛛丝马迹都能查到？！

他们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能力和眼线？

这种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掌控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威胁，却也……生出了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

他走到案前，提起朱笔，却久久未能落下。

最终，他扔下笔，对空无一人的大殿低声呢喃，仿佛在质问那个看不见的对手，又像是在询问那个藏在迷雾后的身影：

“你到底……还想让朕知道什么？”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疑问，不到一个时辰，暗卫再次送回一份加急密报。

经过对旧档库房进出记录的交叉比对和严刑拷问数名相关人员，一个可疑的名字浮出水面——

翰林院一个负责夜间值守的低等吏员，名叫赵四。此人嗜赌成性，欠下大量赌债，但就在一个月前，他突然还清了所有债务，甚至还阔绰地替相好的粉头赎了身。

而暗卫在其家中隐秘处搜出的赃款中，赫然夹杂着几粒极其细微的、与那旧墨成分完全一致的墨粒！

“赵四现在何处？！”萧衍厉声问。

“回陛下，人……已经死了。”暗卫首领跪地，声音低沉，“就在半刻钟前，被发现溺毙在翰林院后苑一口废弃的古井里。初步勘验，像是……失足落井。”

失足落井？

好一个失足落井！

萧衍猛地一拳砸在龙案上，震得笔架乱颤。

又晚了一步！

对方下手之快、之狠、之绝，远超他的想象！

这条线，似乎又断了。

巨大的挫败感和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喘着粗气，目光猩红地盯着殿外，仿佛要透过重重宫墙，将那隐藏在最深处的黑手揪出来碎尸万段。

就在这极致的愤怒和无力中，他脑中却突然划过一道闪电！

等等！

赵四……一个低等吏员，就算能偷到墨，他如何能联系上“刀疤刘”那样的中间人？如何能策划如此周密的绑架？他的背后，必然还有人！

一个能接触到核心机密、能指挥得动这种亡命之徒、且能随时灭口的人物！

而赵四死后，谁最可能放松警惕？或者……谁最可能急着去处理赵四留下的其他首尾？

“李德全！”萧衍猛地抬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立刻派人，给朕死死盯住赵四的宅子、他常去的赌坊、以及那个他赎了身的粉头！任何靠近这些地方的可疑人员，给朕一律拿下！”

这是他根据有限线索，所能做出的最快、最本能的判断！

然而命令刚出口，他心中又是一动。

这个判断……究竟是基于他多年的帝王心术和直觉？

还是因为，冥冥之中，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影子谋士的低语提示？

他分不清了。

那只无形的推手，似乎早已算准了他的每一步反应，并将他精准地推向了下一个路口。

这种感觉，令人毛骨悚然。

却又……无法摆脱。

夜色更深，一场围绕着小吏赵四死后网络的无声抓捕，在京城各个阴暗的角落悄然展开。

而与此同时，沈清歌也收到了顾清风送来的最新消息。

听到赵四溺毙的消息时，她并不意外，只是眼神更冷了几分。

“果然灭口了。”她轻咳一声，压下喉间的腥甜，“让我们的人，从另一个方向查。赵四突然阔绰，钱从哪来？赌坊的债主是谁？那个粉头赎身后被安置在何处？顺着钱的流向摸上去。对方处理了人，却未必来得及处理干净所有的钱袋子。”

“已经在查了。”顾清风看着她强撑的样子，心如刀绞，“你……”

“我没事。”沈清歌打断他，目光投向皇宫的方向，仿佛能感受到那里正在发生的惊涛骇浪，“快了……就快浮出水面了。通知我们的人，准备好。下一次出手，必须抓住狐狸的尾巴。”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一丝疲惫。

这场隔空的对弈，耗心耗力，每一步都走在刀锋之上。

但她，别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