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金线钓狐

夜色如墨，吞噬着京城的繁华与喧嚣，只余下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衬得四下里愈发寂静得令人心慌。

赵四那处位于南城陋巷的破败小院，早已被暗卫围得铁桶一般，潜伏在暗处的眼睛如同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然而，一夜过去，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除了几只野猫蹿过墙头，再无任何活物靠近。那宅子就像一口被遗弃的破棺材，散发着不祥的死气。

同样的沉寂也笼罩着赵四常去的那几家赌坊以及他相好粉头被安置的小院。暗卫们绷紧的神经几乎要断裂，却始终一无所获。对手仿佛凭空蒸发，又或者，早已料到了这一步，彻底断掉了这条线。

养心殿内，萧衍眼底泛着血丝，一夜未眠。挫败感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与一个无形的幽灵对弈，每一次看似抓住线索，都会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抹去，徒留他一人在迷雾中徒劳挣扎。

难道……真的又断在这里了？

就在他几乎要被焦躁吞噬之时，殿外传来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不是寻常太监宫女小心翼翼的步伐，而是暗卫特有的、收敛了所有气息却速度极快的移动。

萧衍猛地抬头。

一道黑影无声滑入殿内，甚至来不及行全礼，便急声低禀：“陛下！有发现！”

萧衍精神一振：“讲！”

“属下等奉命监控与赵四有关的所有地点，始终未见异常。但就在半刻钟前，潜伏在‘千金散尽’赌坊外的兄弟，发现一个形迹可疑之人！”暗卫语速极快，“那人并非靠近赌坊，而是在赌坊斜对面的一家当铺前徘徊良久，看似无所事事，但其目光多次扫过赌坊门口以及我们的一处暗哨位置，行为鬼祟！”

“千金散尽？”萧衍对这个名字有印象，那是赵四欠债最多、也是最后还清债务的地方。

“是！属下等觉其可疑，便暗中尾随。那人极其警觉，绕了数条小巷，最终竟钻进了……钻进了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郭放郭大人家后角门附近的一条死胡同里消失了！”

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郭放？

萧衍瞳孔骤然收缩！

郭放，官居五品，负责京城西城的治安巡防、缉捕盗贼，职位不算顶尖，却手握实权，尤其是对京城三教九流、地下势力的动态了如指掌。此人曾是军中悍将，因伤转任京官，素以勇猛耿直著称，甚得兵部一些老将军的赏识，在朝中也算有一号人物。

怎么会是他？！

一个兵马司指挥使，为何要派人去窥探与赵四有关的赌坊？还如此鬼鬼祟祟？

是了！兵马司指挥使，完全有能力和人脉联系上“刀疤刘”那样的地下中间人，也能策划绑架案！而且其职务之便，更能轻易掩盖许多痕迹！

巨大的疑窦和愤怒瞬间涌上萧衍心头。他几乎立刻就要下令捉拿郭放！

但就在命令即将出口的刹那，他硬生生止住了。

不对。

太明显了。

郭放若真是幕后黑手，会如此轻易地让自己的人暴露？还直接引向了自家后巷？这更像是……故意抛出来的又一个诱饵！一个比赵四更有分量、更能吸引他注意力的诱饵！

目的呢？

是为了保护真正藏在更深处的黑手？还是为了进一步试探他的反应和底线？

萧衍的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这潭水，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地看向暗卫：“那人进入死胡同后，当真消失了？可有仔细排查？胡同两侧墙壁、地面是否有暗道机关？”

暗卫一愣，显然没想到陛下会问得如此细致，连忙回道：“兄弟们正在连夜秘密排查，目前尚未发现明显机关。但那胡同尽头是一面高墙，墙后便是郭府的后院，若是高手，翻墙而入亦有可能……”

“翻墙而入？”萧衍冷笑，“那就是没有确凿证据证明那人一定进了郭府了？”

“……是。”暗卫低下头。

萧衍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

对方算计得分毫不差。抛出一个足够分量的嫌疑对象，却又卡在证据不足、进退两难的关键点上。逼着他做出选择：是立刻动郭放，打草惊蛇，冒着抓错人、放走真凶的风险？还是按兵不动，继续观望，却可能错失良机？

这手法……这精准地操控人心和局势的手法……

萧衍缓缓坐回龙椅，挥了挥手让暗卫退下继续监控。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份关于“影”的寥寥无几的记录上。

“影”……这次，是不是又是你？你不仅送来了线索，甚至……连对手可能的反应和我的困境，都算到了吗？

你究竟是谁？

为何对我……对朝堂之事……如此洞若观火？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再次击中他：如果“影”之主真是清歌，那她经历的、学会的、承受的，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多……多到令他心痛窒息。

…………

“郭放？”隐秘宅院内，沈清歌听到顾清风带回的消息，纤细的指尖在京城布防图上轻轻划过，最终落在西城兵马司的位置上，眉头微蹙。

“是。萧衍的暗卫跟踪可疑人，最终线索断在郭放府邸附近。”顾清风神色凝重，“你怎么看？郭放会是幕后之人？”

沈清歌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不像。郭放此人有勇无谋，性情暴躁，是一把好刀，却难做执刀人。绑架朝廷命官、干扰军国大计这等精细阴诡之事，不像他的手笔。倒像是……有人故意将线索引向他。”

“弃车保帅？或者，祸水东引？”

“都有可能。”沈清歌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分析光芒，“郭放职位特殊，掌管西城治安，与地下势力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用他来做这个‘车’，足够分量，也看似合理。而且，我怀疑对方此举，还有更深一层目的。”

“什么？”

“试探。”沈清歌抬眸，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那座波谲云诡的皇宫，“试探萧衍的反应，试探他身边还有没有其他……像‘影’一样，藏在暗处的力量。甚至试探‘影’与萧衍之间的关系。”

顾清风倒吸一口凉气：“好毒辣的手段！一石三鸟！那我们……”

“我们将计就计。”沈清歌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不是想试探吗？那就让他看看‘影’的反应。”

她快速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两行字，吹干墨迹，递给顾清风：“立刻让‘云中鹤’去办两件事。第一，将我们查到的、关于赵四偿还赌债的那笔银子最初来源的线索，想办法透一点给郭放的对头，东城兵马司指挥使；第二，让‘欧治’弄出点动静，在郭放负责的西城地盘上，找几个‘千金散尽’赌坊对手的麻烦，把事情闹大，但要做得像是江湖帮派抢地盘火并。”

顾清风先是疑惑，随即眼中一亮：“我明白了！你是要搅浑水，把东城兵马司也拖下水，让两边打起来？同时把‘千金散尽’赌坊彻底推到明面上？”

“不错。”沈清歌冷笑，“对方想用郭放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我就偏要把水搅得更浑，把更多的人和事卷进来。东城西城兵马司素来不和，一旦东城的人抓到西城指挥使可能勾结赌坊、贪赃枉法的把柄，绝不会手软。而‘千金散尽’赌坊背后若真有鬼，必然怕查，一怕，就会动，一动……就会露出更多马脚！”

“而这一切，看起来都像是官场倾轧和江湖争斗，与‘影’无关，更与深宫里的那位无关。”顾清风彻底明白了，心中对沈清歌的谋算深感佩服，却又为她不得不如此劳心劳力而心疼。

“快去办吧。时间紧迫。”沈清歌轻声催促，掩口又是一阵低咳。

顾清风担忧地看她一眼，不再多言，迅速转身离去。

命令很快通过隐秘渠道下达。

京城的夜晚，注定不再平静。

先是东城兵马司的人突然“巧合”地抓到了几个“千金散尽”赌坊放印子钱的打手，顺藤摸瓜，竟然扯出了赌坊与西城某位官员（暗示极其明显）勾结牟利的线索。

紧接着，西城几个帮派突然因为赌坊利益分配不均而爆发激烈火并，地点恰好在郭放负责的核心区域，闹得沸反盈天，甚至惊动了御史台。

郭放焦头烂额，一边要应付东城兵马司的明枪暗箭和御史的弹劾，一边要弹压地盘上的江湖乱斗，气得暴跳如雷，却根本无暇他顾，更想不明白火怎么就突然烧到了自己身上。

而在这片混乱的掩护下，几道如同幽灵般的影子，再次悄无声息地盯上了“千金散尽”赌坊的幕后老板以及其资金往来最密切的几个账户。

这一次，“影”的动作更快，更隐蔽。

养心殿内，萧衍很快就收到了东西城兵马司冲突以及西城帮派火并的消息。

最初的错愕之后，他立刻意识到，这绝非偶然！

这精准的挑拨，这混乱却恰到好处的时机……像极了那只无形的手笔！

是“影”！

他们果然出手了！

他们没有直接触碰郭放那个诱饵，而是用一种更聪明、更迂回的方式，将局面彻底搅乱，把更多势力拖下水，反而逼得那隐藏的对手不得不应对更多的麻烦和变数！

这是一种何等嚣张又何等自信的破局方式！

萧衍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看着上面标注的各方势力动向，心中波澜起伏。那种被牵引、被辅助的感觉再次强烈涌现，但这一次，除了忌惮和困惑，竟隐隐生出一丝……酣畅淋漓之感？

仿佛在与一个绝世高手隔空联手，虽然不知其真容，却配合默契，剑指要害。

他闭上眼，都能想象出那双幕后操控这一切的眼睛，该是何等的冷静、睿智，又带着一丝戏谑天下的锋芒。

清歌……若真是你……

他心中的那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就在此时，又一份密报以最快的速度呈递到他的面前。

来自“影”。

这次不再是模糊的线索，而是一句简短的提示和一個具體的名號：

“重點查‘千金散尽’幕后真東家——‘永昌票號’大東家，胡永昌。”

永昌票号？胡永昌？

萧衍对这个名字有印象。京城数一数二的大票号，生意遍布南北，与朝中不少官员都有往来，名声似乎还不错。

“影”竟然直接将矛头指向了他？！

而且是在如此混乱的局面下，精准地指出了另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方向！

萧衍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下达命令：“暗中控制胡永昌，查封永昌票号所有账册！要快，要隐秘！”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一次，狐狸的尾巴，终于要露出来了！

而与此同时，沈清歌也收到了来自“夜枭”的密报。

看着纸条上“胡永昌”三个字，她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冷冽的笑意。

“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