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酸腐气味仿佛长了脚,从隔壁酒窖的门缝里疯狂涌出,瞬间将实验室里清新的空气吞噬殆尽。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顾不上回答,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
赵守仁和几个老师傅紧随其后,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惶。
眼前的景象如同地狱。
被誉为“川酒之魂”的百年老窖池群,此刻正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全坊九十七口窖池,无一幸免。
原本应该呈现出红、黄、绿、白相间,充满生命活力的窖泥,此刻尽是一片死寂的灰黑。
池内正在发酵的酒醅,不再是醇香醉人,而是变成了泛着酸臭泡沫的浆糊,那股味道,像是粮食腐烂了几个世纪,熏得人头晕目眩。
“完了……全完了……”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师傅瘫坐在地,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
这不仅仅是酒,这是他们几代人赖以为生的根,是刻在骨子里的荣耀。
陈默一言不发,快步走到最核心的地宫入口。
这里供奉着川派酿酒的祖师牌位,也是整个酒坊灵脉最集中的地方。
他缓缓跪下,伸出右手,将掌心那枚鱼凫古国的图腾印记贴在地宫冰凉的青石板上。
往日里,只要他凝神静气,就能感受到地脉深处传来如同心跳般的微弱搏动,那是菌群活力的象征。
雾影之中,川太公与郭玉的影子会若隐若现,给予他指引。
但此刻,掌心下的青石板冷得像一块万年寒冰,那枚青色的鱼凫印记也黯淡无光,冰凉如死物。
血脉感应,断了。
那份源自血脉深处的连接,那份穿越三百年的师徒传承,在这一刻,被彻底斩断。
川太公与郭玉的影子,再未出现。
陈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一种比失去全部家产更深沉的恐惧,攫住了他的灵魂。
“嘀嘟——嘀嘟——”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几辆印着“市场监督管理局”字样的执法车停在了酒坊门口。
车门打开,周正带着一群身穿制服的人员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份盖着红章的文件,脸上挂着公事公办的冷漠。
“陈默,接到群众举报,并经我局现场初步勘查,你们酒坊发生特大生产安全事故,窖池菌群集体失活,存在严重生物污染风险。”周正扬了扬手里的文件,“根据食品安全法规定,现勒令你方立即对所有窖池进行全面清空、消毒,并销毁全部受污染酒醅,消除安全隐患。”
“周局长!”赵守仁冲上前,声音嘶哑地哀求,“不能销毁啊!这窖池是活的,是咱们几百年的宝贝,还有救,还有救的!”
周正看都没看他一眼,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陈默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察的弧度:“赵师傅,科学要讲证据。现在证据就是,你们的菌群已经全死了,变成了有害菌的温床。再不处理,污染了地下水,这个责任谁来负?来人,准备强行清窖!”
“谁敢!”陈默猛地站起身,双眼赤红如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怎么?想妨碍执法?”周正冷笑一声,挥了挥手,“都给我看好了,出了任何问题,我负全责!立刻执行!”
执法人员开始拉起警戒线,搬运消毒设备,眼看就要对那口最老的母窖动手。
酒坊的老师傅们自发地围了上去,用自己苍老的身躯组成了一道人墙。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赵守仁颤抖着从怀里摸索了半天,取出一只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陶罐。
他走到陈默面前,声音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的颤音:“阿默,这是你爷爷当年从富乐山背回来的‘母曲’。他说,这是川太公当年兵解之前,埋下的最后一点火种。这三十年,咱们只在最危急的时候用过一次,救活了一口濒死的窖池……现在,该你来决定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那只古朴的陶罐上。
陈默接过陶罐,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托着三百年的历史。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揭开罐盖。
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罐内,几块曲块静静地躺着,却不是想象中生机勃勃的模样,而是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干枯得如同风化了的骨头。
陈默的心,沉到了谷底。最后的希望,似乎也已经熄灭。
与此同时,在灯火通明的实验室里,林语笙正对着分析仪的屏幕,秀眉紧蹙。
她将黑化变质的酒液样本进行了无数次分析比对,终于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酒液中,那种赋予川酒独特风味和神经修复功能的关键分子VOM-7,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被降解、分解,直至消失。
凶手是一种未知的酶。
这种酶的催化效率高得匪夷所思,其核心结构与人类的唾液淀粉酶有着惊人的相似度,但又多出了一段由十几个氨基酸组成的奇异序列。
林语笙将这段序列输入全球基因数据库,结果显示——无法匹配,非地球常见氨基酸序列。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她的脑海。
这不是偶然的污染,这是一场蓄意的、精准的生化攻击!
攻击者像是设计病毒一样,将这段代码植入到某种载体中,投入了酒坊。
这种酶,就像一个专门吞噬记忆和活力的怪物。
“有人在酒里植入了‘记忆吞噬体’!”林语笙猛然醒悟,脸色瞬间煞白。
酒坊内,对峙仍在继续。
陈默手捧着那罐死寂的母曲,脑海中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郭玉最后消散前在他耳边留下的那句话,如同晨钟暮鼓般轰然响起——“以身为瓮,以血为曲”。
以身为瓮,以血为曲……
瓮是容器,曲是引子。身体是容器,血液是引子?
一道灵光划破了陈默脑中的混沌。
他猛然明白了!
这母曲并非死了,而是陷入了沉睡,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唤醒。
而那把钥匙,就是代代相传的,蕴含着鱼凫灵气的血脉!
他不再犹豫,从腰间摸出一把用来割酒醅的锋利小刀,毫不迟疑地在左掌心那枚鱼凫印记上划开一道口子。
鲜红的血液立刻涌了出来,带着一丝异于常人的温热。
陈默将手掌悬于陶罐之上,任由殷红的血珠滴落,与罐中那灰白的曲块和刚刚加入的少量蒸馏水混合在一起。
他闭上双眼,嘴唇微动,低声念诵起川太公在梦中传授给他的引气诀。
那是一种音节古拙的语言,不似人间任何一种方言,却带着一股沟通天地万物的玄妙韵律。
奇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发生了。
只见那几块原本灰白如骨的曲块,在接触到陈默的血液后,竟开始泛起一层柔和的、如同月华般的微光。
紧接着,一股极淡,却又无比纯粹厚重的酒香,从陶罐中袅袅升起。
这香味与现代工艺酿造出的任何一种香型都不同,它带着初春翻耕的泥土气息,带着深山古松燃烧时的清冽烟火味,更带着一股穿越了时光长河的远古醇味。
闻到这股香味的人,无不精神一振,仿佛灵魂都被洗涤了一遍。
“鱼凫血,醒神曲……这是鱼凫血醒曲啊!”赵守仁浑身剧震,老泪纵横,声音哽咽,“三百年了……祖师爷的传承,真的还在!”
周正和他的手下们看得目瞪口呆,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
顾不上震惊的众人,陈默和赵守仁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连夜将这罐被唤醒的血养曲小心翼翼地接种到一口最小的窖池中,那是他们最后的试验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七十二小时的等待,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地宫时,奇迹再次降临。
那口接种了血养曲的小窖池底部,一丝丝、一缕缕乳白色的活性菌丝,如同初生的藤蔓,顽强地从死寂的窖泥中重新爬了出来,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林语笙第一时间取样分析,结果让她激动得几乎跳起来。
新生菌群不仅完全恢复了合成VOM-7分子的能力,甚至在其代谢产物中,还多出了一种全新的、结构异常稳定的活性肽段。
经过数据库比对,这种肽段的功能,竟然是强力抑制大脑神经突触的炎症反应——这与目前全世界最前沿的阿尔茨海默病治疗药物的靶点,高度吻合!
深夜,喧嚣散去。
陈默独自一人坐在恢复了些许生机的地宫之中。
他摊开左手,掌心的伤口已经愈合,那枚鱼凫目的印记,此刻正再度泛起淡淡的青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光芒之中,雾气氤氲升腾,川太公与郭玉的身影再次并肩浮现。
他们的面容比以往更加清晰,目光深邃,齐声低语,那声音仿佛直接在陈默的脑海中响起:
“酒未死,脉未断。富乐山下,有井通心。”
话音刚落,两道雾影便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然而,陈默掌心那枚鱼凫目的青光却并未随之散去。
就在雾影消失的刹那,那枚青色的图腾印记,仿佛一只真正活着的眼睛,缓缓地、清晰地,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