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黑风岙的默契

黑风岙，地处京畿与北境交通咽喉，两山夹一沟，地势险恶，林深草密。官道在此变得狭窄蜿蜒，是历来盗匪埋伏劫道的绝佳场所，也是兵家设伏的险地。

萧衍派出的精锐暗卫，由副指挥使陆锋带领，已于凌晨时分悄然潜入山谷两侧的密林之中。他们穿着与山林近乎一色的伪装，动作轻捷如狸猫，尽可能地将自身气息与自然融为一体。然而，即便是最优秀的暗卫，在这种完全陌生的野外环境中，与常年在此类地带执行暗杀破坏任务的“玄”字组相比，依旧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仿佛精美的瓷器被扔进了粗粝的砂石堆。

陆锋伏在一丛茂密的灌木后，锐利的目光如同扫描般一点点掠过下方的官道以及对面山坡的林地。太安静了。安静得过分。连鸟鸣兽走的声音都稀稀落落，仿佛整片山林都在屏息等待着什么。这种反常的寂静，本身就意味着极大的危险。他能感觉到无形的杀机如同蛛网般弥漫在空气里，却无法准确判断出节点所在。

“头儿，找不到。”一名暗卫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语气带着挫败，“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探过了，痕迹处理得非常干净，像是根本没人来过。”

陆锋眉头紧锁。陛下给的命令是侦查，若找不到目标，一切皆是空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刻都意味着风险增加。

就在他几乎要下令冒险扩大搜索范围时，异变陡生！

“咻——啪！”

一支响箭毫无征兆地从对面山林深处尖啸着射出，在空中炸开一团并不显眼却声音刺耳的黑烟！

几乎同时，陆锋左侧不远处，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

“有埋伏！”陆锋心头巨震，瞬间反应过来——那响箭并非攻击，而是警告！警告他们的人已经被发现！而倒下的那名兄弟，恐怕是中了对方悄无声息的暗算！

“戒备！收缩防御！”陆锋低吼一声，所有暗卫瞬间绷紧神经，刀剑出鞘，警惕地望向响箭起处的密林。

然而，预料中的狂风暴雨般的袭击并未到来。

对面的山林依旧死寂，只有那团渐渐散去的黑烟，像是一只嘲讽的眼睛。

紧接着，更令人愕然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对面山坡上，距离响箭起处约百丈之外的一棵高大杉树树冠，毫无征兆地猛烈摇晃起来，仿佛有什么大型野兽在其中挣扎扑腾，甚至还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用某种方言发出的怒骂声：

“格老子的！哪个龟儿子放的冷箭？差点射中老子屁股！”
“闭嘴！暴露了！快撤！”
一阵窸窣慌乱的声响后，那棵树停止了摇晃，山林再次陷入寂静。

陆锋和暗卫们全都愣住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内讧？还是……

陆锋到底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那棵摇晃的树，那几句粗俗的骂声，分明是在用最直白却又最不惹人怀疑的方式，告诉了他们一个信息：刚才放响箭警告他们的埋伏点，在那边！而现在，那批人因为暴露了，正在撤离！

是谁在帮他们？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影”！

只有他们！只有那个神秘莫测、却又一次次在关键时刻递出线索的“影”，会用这种既有效又完全撇清自身的方式介入！

陆锋来不及细想其中深意，机会稍纵即逝！他立刻指向那棵刚刚停止摇晃的杉树方向，对身边两名最擅长追踪的好手下令：“你们两个，远远跟上刚才撤离的那伙人！小心，只需远远吊着，查明他们的大致方向和落脚点，切勿靠近交手！”

“是！”两人领命，如猎豹般悄无声息地没入林中。

随后，陆锋目光锐利地扫过刚才响箭起处的密林。既然“影”已经用这种方式提醒了他们一个埋伏点，那是否意味着……还有其他埋伏点？而“影”或许还会用别的方式指出？

他压下心中的震撼和一丝复杂的感激，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对面山林的每一丝动静。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又一处异动出现。

这次是在官道转弯处的一块巨大山岩后方。几只被惊起的山雀扑棱棱飞起，在空中惊慌地盘旋鸣叫，却迟迟不敢落回巢穴。

山岩后有人！而且因为某种原因，惊动了栖息的山雀！

陆锋毫不犹豫，再次派出两人小组，迂回包抄向那块山岩。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影”的人仿佛化身山精鬼魅，用各种看似偶然自然、实则经过精心设计的方式——或是惊起飞鸟，或是弄断枯枝发出特定声响，甚至故意让阳光在某处潜伏点的金属武器上反射出短暂刺目的光芒——一次次地为暗卫指引着“玄”字组埋伏人员的位置。

没有直接交流，没有并肩作战，却完成了一场无声无息、却又精准无比的配合。

暗卫们心中的惊骇无以复加。他们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战斗，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指挥官在云端俯瞰着整个战场，并通过山林本身向他们传递着指令。这种被全方位辅助、却又完全摸不清对方底细的感觉，既让人安心，又让人脊背发凉。

依靠着这些“意外”的指引，陆锋带领的暗卫小组成功锁定了“玄”字组多达七处的埋伏点，并大致摸清了其人员分布和火力配置。他们甚至发现了两处精心伪装的陷阱区和一条对方预留的撤退通道。

情报如同雪片般通过特殊渠道传回养心殿。

萧衍看着暗卫不断送回的、越来越详尽的战场情报，尤其是关于对方埋伏点和撤退通道的信息，他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果然，“影”再次出手了。

而且是以一种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式——近乎实时地战场指挥！

他们的人仿佛就潜伏在“玄”字组的身边，将对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然后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告知暗卫。

这是何等可怕的情报能力和战场调度能力？

清歌……若真是你……你这些年，究竟变成了一个怎样的存在？

他攥紧了手中那枚飞鸟徽记，指腹摩挲着冰冷的边缘，心中涌起惊涛骇浪。有庆幸，有后怕，有难以言喻的骄傲，更有蚀骨的心疼。他无法想象，要经历多少残酷的训练和磨难，才能锤炼出如今这般鬼神莫测的手段。

“传令陆锋，”萧衍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恢复帝王的冷静，“根据已获情报，重新调整部署。重点监控其撤退通道，待其行动开始、目标（无论是军饷还是钦差）进入伏击圈后，再雷霆出击，务求全歼，至少要活捉头目！注意，‘影’的人可能在暗中协助，切勿误伤。”

“是！”

命令迅速传出。

黑风岙的杀局，因为“影”的意外介入，胜负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

…………

山谷另一侧，极其隐蔽的岩缝中。

“夜枭”如同真正融入岩石的影子，透过细微的缝隙，冷静地观察着下方官道和对面山林隐约的动静。他刚刚用一枚特制的小石子惊起了山雀，为暗卫指明了又一处埋伏点。

“头儿，暗卫好像都就位了。比我们预想的快得多。”“云中鹤”如同轻烟般落在他身边，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那位“影主”算计之精准，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嗯。”“夜枭”应了一声，目光依旧锐利，“让弟兄们都撤到第二预备点。我们的活儿干完了，剩下的，看朝廷鹰犬自己的本事了。”

“明白。”“云中鹤”点头，刚欲离开，又被“夜枭”叫住。

“等等。”

“头儿？”

“留个记号。”“夜枭”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在老地方，用‘影’的标记。让他们知道，是谁帮了他们。”

“云中鹤”愣了一下，随即了然：“是！”

这既是彰显能力，也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和……示好？至少对那位皇帝来说，应该是如此。

当“云中鹤”的身影消失后，“夜枭”最后看了一眼对面山林。他能想象到那些暗卫此刻心中的震惊和困惑。他也同样困惑，那位从未露面的“影主”，为何要对朝廷、对那位皇帝如此尽心尽力？

但他不会问。“影”的规矩，只管执行，不问缘由。

他如同壁虎般滑下岩石，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密林深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

两个时辰后，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逶迤而来，看旗号正是押送部分军饷前往北境的队伍。

山谷中的空气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埋伏在各处的“玄”字组杀手们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杀人机器，杀气弥漫开来。

然而，就在车队即将完全进入伏击圈的最关键时刻——

“轰隆！”
一声巨响突然从“玄”字组预留的撤退通道方向传来！伴随着巨响的，还有滚滚浓烟和隐约的喊杀声！

几乎是同时，下方官道上军饷车队的前队和后队猛然加速，中间车辆则迅速靠拢结阵！护卫的兵士们显然早已得到预警，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

“中计了！”“玄”字组的头目瞬间明白过来，惊怒交加，“撤！快从备用通道撤！”

但已经晚了。

早已根据“影”提供的情报调整好部署的暗卫，如同神兵天降，从各个意想不到的角度扑杀而出，精准地切断了他们的退路，并与那些从埋伏点仓促现身的杀手们激烈地绞杀在一起！

战斗爆发得突然而猛烈。

暗卫准备充分，又是以逸待劳，加之人数和装备的优势，很快便占据了上风。杀手们虽然个体实力强悍，狠辣刁钻，但在失去先机、退路被断的情况下，阵脚大乱，伤亡惨重。

最终，仅有包括头目在内的三四名核心杀手，凭借超绝的身手和对外围同伴的舍弃，硬生生从包围圈的薄弱处撕开一个口子，负伤遁入深山密林，逃脱而去。其余近二十名“玄”字组精锐，非死即擒。

一场针对军饷的致命伏击，就这样被彻底粉碎。

打扫战场时，陆锋在一处显眼的岩石下，发现了一个用匕首新刻的标记——一道简单的阴影线条，旁边还有一个类似飞鸟爪印的痕迹。

影。

果然是“影”。

陆锋看着那个标记，心情复杂地长出了一口气。这一次，他们欠了“影”一个天大的人情。

消息传回养心殿。

萧衍看着战报，久久无言。

大获全胜。军饷无损，歼敌众多。

但他却高兴不起来。

因为“影”的存在感，在这场行动中，已经强烈到了无法忽视、甚至让他感到心悸的地步。

他们不仅提供了情报，更直接参与了战场指挥，左右了战局走向。

这种能力……若是用在与他为敌上……

他不敢深想。

而更让他心绪难平的是，那个飞鸟标记……与清歌那枚徽记上的飞鸟，如此相似。

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

“清歌……”他喃喃自语，走到窗边，望着黑风岙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却为何，不肯来见我？”

“你到底……在怕什么？”

答案，似乎就在那深不见底的丞相府，在那庞大而恐怖的杀手组织阴影之中。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冰冷而坚定。

谢弼……还有那个组织……

是时候，开始清算总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