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凤翼初展·暗流对弈
晨光熹微,却未能驱散笼罩在皇宫上空的阴冷。一夜惊变,暗潮并未平息,反而转向更深、更隐蔽的角落汹涌澎湃。
养心殿内,沈清歌于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悠悠转醒。
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意识回笼的瞬间,是蚀骨秘药带来的残余剧痛和浑身仿佛被碾碎般的虚弱感,但比之昨夜那濒死的绝望,已是天壤之别。口中残留着清苦的药味,周身浸泡在温热的药液中,丝丝缕缕的药力正透过肌肤渗入经脉,缓慢却坚定地修复着受损的根基。
她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那只紧紧包裹着她右手的大掌。温暖、干燥,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力道。
视线微侧,映入眼帘的是伏在浴桶边沿小憩的萧衍。他依旧穿着昨夜的常服,发丝微乱,眼下有着清晰的青影,眉宇间紧锁着疲惫与未曾消散的后怕。即使睡着了,他的另一只手仍无意识地搭在桶沿,仿佛生怕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
沈清歌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刮过,酸涩、微疼,却又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暖流。
曾几何时,她是他精心挑选的替身,是他思念另一个女人的幻影,是他偏执占有欲下的囚徒。他给她尊荣,也给她屈辱;给她靠近的假象,也给她彻骨的寒凉。
而如今,他这位九五之尊,竟衣不解带地守着一个“死去”又归来、身份复杂、仇敌环伺的她,亲手伺候汤药,狼狈不堪地蜷缩在浴桶边熟睡。
这其中的转变,需要多少震惊、悔恨、挣扎与决心?
她轻轻动了一下手指,想要抽回手,却惊动了他。
萧衍几乎是瞬间惊醒,眼中还带着未褪去的血丝和惊惶,直到对上她清亮却虚弱的眼眸,那紧绷的神经才猛地一松,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掌:“清歌!你醒了?感觉如何?还疼不疼?顾清风!……”他下意识要喊人,才想起顾清风早已离去。
“陛下,”沈清歌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我……好多了。”
萧衍仔细查看她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回来了,不再是昨夜那般涣散空洞。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钧重担,小心翼翼地用软巾蘸了温水,替她擦拭脸颊和脖颈:“别说话,你伤了元气,需好好静养。药浴还要再泡半个时辰,朕在这里陪着你。”
他的动作笨拙却极致温柔,与记忆中那个冷硬阴郁的帝王判若两人。
沈清歌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拒绝这份好意。许多疑问盘旋在心间,但此刻,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莫名的心安占据了上风。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处,那里隐约可见一道陈年旧疤——那是他当年还是皇子时,为救遇袭的沈清歌而留下的。
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属于苏晚的委屈彷徨和属于沈清歌的爱恨交织,让她心乱如麻。
“观星台……”她终究还是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声音微弱却清晰,“钥匙……”
萧衍的动作一顿,脸色沉凝下来。他挥退殿内仅有的两个心腹宫女,确保绝对安静后,才压低声音,将赵擎天在“璇玑玉衡”上发现紫檀木碎屑,以及由此指向慈宁宫的事情,简明扼要地告知了她。
即便心中已有诸多猜测,听到“太后”二字时,沈清歌的瞳孔还是猛地一缩,眼底闪过难以置信,随即化为深深的冰寒与了然。
原来是她!
许多之前想不通的关窍瞬间贯通!为何丞相府能那般轻易地拿捏“苏晚”,为何她作为细作的身份能瞒过宫廷调查,为何几次针对萧衍的阴谋都能恰到好处地避开太后一系的势力……若这位深宫中最尊贵的女人本就是最大的内应,甚至可能是主导者之一,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陛下打算如何?”沈清歌问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冷静的分析。多年的杀手与细作生涯,让她早已习惯了在绝境中思考破局之道,而非沉溺于情绪。
萧衍看着她迅速冷静下来的模样,心中又是疼惜又是骄傲。他的清歌,从来就不是需要被娇养在温室里的花朵,她是能与他并肩搏击风浪的鹰。
“朕已让赵擎天秘密包围慈宁宫,严控出入,并彻查所有相关记录。但目前……缺少铁证。”萧衍的声音带着冷厉的杀意,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紫檀木碎屑虽指向明确,但并非直接证据,她完全可以推脱是工匠遗留或他人栽赃。没有确凿证据,朕无法轻易动一国之母,朕的……生母。”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为艰涩。
沈清歌沉默片刻,忽然道:“‘钥匙’未必是实物。”
萧衍一怔:“此言何意?”
“谢弼临死前说,‘钥匙在观星台,惊蛰之日,星煞之力最盛之时,方显其用’。”沈清歌重复着那句话,大脑飞速运转,“若‘钥匙’是某种需要特定条件才能触发作用的器物,或者……它本身就需要特定的‘使用方式’呢?紫檀木质地特殊,常用于制作精密器物或……承载特殊符文。”
她想起组织中关于一些古老邪术的零星记载,有些秘术需要特定的媒介物在特定的时间地点,以特殊手法激发。
“陛下去查一查,去年赏赐紫檀木后,慈宁宫是否命人制作过什么特殊的器物,或者……是否有过异常的举动,尤其是与观星台相关的。”
萧衍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钥匙’可能被制作成了某种器物,需要惊蛰那日在观星台使用?”他猛地站起身,“朕这就让赵擎天加派人手,重点排查慈宁宫近一年半所有经手过紫檀木的工匠和制成的物品!特别是小型、可能用于祭祀或仪式的器物!”
他走到殿外,低声对候着的夏守忠吩咐了几句,夏守忠面色一凛,立刻小跑着去传令。
返回殿内时,萧衍看到沈清歌正试图自己抬起手臂,却因无力而失败。他快步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亲手拿起一旁的药碗,试了试温度,小心地喂到她唇边。
“你先顾好自己,追查之事,朕会处理。”他的语气不容拒绝,“顾清风留下了药方,你需要连续药浴三日,辅以针灸,期间不可劳神,不可动武。”
沈清歌就着他的手喝了药,苦涩的味道让她微微蹙眉。萧衍立刻从旁边的小几上拈起一颗蜜饯,自然地递到她嘴边。
这细小的举动,让两人都愣了一下。这般带着些许亲昵的照顾,在他们复杂纠葛的关系里,是从未有过的。
沈清歌迟疑了一下,还是张口含住了蜜饯,甜味在舌尖化开,冲淡了苦涩,也让她心底某一处悄然松动。
“陛下,”她咽下蜜饯,抬眸看他,眼神清冽而坚定,“我的身份,我的过往,您已知晓。我是敌国细作,是您本该诛杀的祸患。如今宫内最大隐患可能是太后,局势危如累卵。您……当真还要留我在身边?不怕养虎为患?”
这是摊牌,也是试探。更是她为自己,为可能拥有的未来,争取一个明确的态度。
萧衍放下药碗,深深望进她的眼底,那目光沉重如山海,却又炽热如熔岩。
“朕认识的,是那个在战场上与朕并肩杀敌、在朝堂下与朕畅谈理想的沈清歌;是那个即便失去记忆、身处逆境依旧保持着本心善良坚韧的苏晚。”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至于那些被迫加诸你身的身份和任务,从不是你的本意,而是朕未能保护好你的耻辱柱!”
“清歌,你不是虎,是朕弄丢了许久、历尽磨难才寻回的珍宝。从前是朕被偏执蒙蔽,辜负你、伤害你,今后……”他握住她的手,力度坚定,“朕若再疑你、负你,天地共弃,江山倾覆!”
这不是甜言蜜语,而是以江山社稷发下的重誓。是一个帝王所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
沈清歌的心防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决堤。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潮,她飞快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的脆弱。
爱过,恨过,绝望过。兜兜转转,伤痕累累,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却已物是人非,彼此身上都烙印着无法磨灭的伤痛与成长。
信任破碎后重建,远比初次交付更加艰难,却也更加珍贵。
“好。”她再抬头时,眼中水光已褪,只剩下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坚韧,“我信陛下这一次。”
她没有称“臣妾”,而是用了“我”。这一刻,她不是他的妃嫔,而是与他平等的、决定再次携手面对风雨的沈清歌。
萧衍听懂了,心中激荡,却只是更紧地握了握她的手。
“当务之急,是应对惊蛰之局和太后。”沈清歌迅速收敛情绪,回归正题,“陛下封锁慈宁宫,太后必然警觉。她经营多年,深不可测,绝不会坐以待毙。我们需要双管齐下。”
“明面上,陛下继续查证,施加压力,让她不敢轻举妄动,至少拖延时间到惊蛰。”
“暗地里……”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我需要动用我自己的力量。”
萧衍瞬间明了:“‘影’?”
“是。”沈清歌毫不避讳,“‘影’成立时间虽短,但情报网络已初步渗透京城。调查宫中秘辛,尤其是年代久远之事,有时江湖渠道反而比朝廷更容易突破。而且,有些事,‘影’来做,比陛下更方便。”
比如,潜入某些地方,接触某些人,甚至……做一些朝廷不能明面做的事情。
萧衍只是略一沉吟,便果断道:“好。需要朕如何配合?”
他的信任和放手,让沈清歌心中一暖。她低声道:“请陛下给我纸笔,再给我一枚可以自由出入宫禁、调动一小部分黑甲卫配合行动的令牌。无需陛下公开表态,只需默许即可。”
片刻后,沈清歌靠在浴桶边,就着萧衍亲手捧着的托盘,用略显虚弱的笔迹,快速写下一封密信,用特殊药水加密后,封入一个小巧的铜管。她又画下了一个独特的暗记图案。
萧衍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枚玄铁令牌,正面雕龙,背面刻着一个“衍”字,递给她:“见此令牌如朕亲临,可通行宫禁,亦可调遣一队五十人的黑甲暗卫,他们只认令牌不认人,是朕的私兵,绝对可靠。”
沈清歌接过那沉甸甸的令牌,知道这代表着何等程度的信任。她将铜管和画有暗记的纸条交给萧衍:“请陛下派人,将这两样东西,送到城南‘百草堂’掌柜手中,他自会处理。”
萧衍点头,亲自将东西交给夏守忠,命其挑选绝对心腹之人立刻去办。
事情安排妥当,药浴的时间也差不多了。萧衍毫不避嫌,亲自用宽大的软巾将沈清歌从药浴中包裹着抱出,小心翼翼地为她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寝衣,全程动作克制而尊重,仿佛对待一件无价易碎的珍宝。
沈清歌初时还有些僵硬,但看到他眼中纯粹的担忧和疼惜,便渐渐放松下来,任由他伺候。这种全然依赖的感觉,对她而言陌生却又令人贪恋。
重新被安置在柔软的龙榻上,盖好锦被,疲惫感再次袭来。
“睡吧,”萧衍坐在榻边,为她掖好被角,“一切有朕。”
沈清歌确实累了,她闭上眼睛,低声呢喃了一句,似叮嘱又似梦呓:“陛下也需万事小心……太后……绝非等闲……”
话音未落,人已再次沉入睡眠。
萧衍守着她,直到她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才轻轻起身走到外殿。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冰冷锐利。
“夏守忠。”
“老奴在。”
“传朕密旨:宣镇国公、安远侯即刻秘密入宫。另,着内阁首辅、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书房候着,朕有要事相商。”他要动用所有明暗力量,全面应对这场来自至亲的背叛。
“是,陛下。”
目光扫过慈宁宫的方向,萧衍的眼中再无一丝犹豫和痛苦,只剩下帝王的冷酷与决断。
既然您选择了这条路,母后,那就休怪儿臣……不留情面了。
与此同时,那道出自养心殿的密令,已通过数道隐蔽的渠道,迅速传出了森严宫墙,直达城南一家看似普通的药铺。
“百草堂”后院,掌柜接过铜管和纸条,看清暗记后,神色一凛,立刻转身进入内室,启动机关,身影消失于暗道之中。
一场由宫廷至江湖、由明至暗的全面反击,随着沈清歌的凤翼初展,正式拉开了序幕。
天已大亮,阳光普照,却照不进人心深处的博弈场。
这一局,母子对决,夫妻同心,暗影舞动,乾坤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