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江锦院的老织坊里，晨光斜斜地穿过木格窗，落在靠墙的一排织机上。那些缠着各色丝线的梭子挂在机梁上，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影子投在青砖地上，像极了昨夜梦里谢云织指尖跳动的轨迹。林晚站在最里面那台老织机前，手里攥着设计图和那枚古梭，指尖还在无意识地重复着握梭的动作——拇指按在梭身的刻纹处，食指与中指轻轻夹住梭尾，连手腕转动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陈师傅，您再看看这个挑花的手法。”林晚迎上从里屋出来的陈师傅，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却比上次多了笃定。陈师傅头发花白，手里还拿着半卷泛黄的蜀锦史料，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时，先是漫不经心，随即皱起了眉。
林晚没等他开口，拿起案头一束浅金色的丝线，模仿着梦里云织的动作，开始在虚拟的经线上比划：“您看，挑花的时候，梭子要贴着经线走，拇指得顶住这个刻纹，这样力道才匀，丝线才不会跑偏。还有银灰线……”她顿了顿，指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弯的弧线，“织的时候得比金线稍松半分，这样叠在一层才会有风吹动的感觉。”
陈师傅的脚步不自觉地近了些，眼睛盯着她的指尖，忽然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腕。老木匠般粗糙的指腹划过梭身的刻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万象纹’的老挑法。我师父当年只给我看过一次，说这手法早就失传了，你怎么会？”
“是在梦里，”林晚把古梭递过去，又展开那块蜀锦残片，“我梦到了谢云织，她就是这么握梭的。而且您看，残片边缘的线迹，和这个手法织出来的纹路正好能对上。”
陈师傅拿起残片，对着光仔细看了半天，又把古梭凑到眼前。阳光透过梭身的镂空，在残片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那些几何纹突然像是活了过来，与梭子的刻纹严丝合缝。他沉默了片刻，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木盒，打开时，里面躺着几束泛着旧光的丝线——浅金的像揉碎的阳光，银灰的带着淡淡的珠光，正是林晚设计图上标注的颜色。
“这是前几年整理库房时发现的，清代的老丝线，银灰的那几束，当年染坏了好几缸才成。”陈师傅把丝线推到她面前，“你试试。要是能织出哪怕一寸像样的凤羽纹，我就帮你做礼服的锦面。”
林晚刚要伸手，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陆承宇提着一个牛皮纸袋走进来，额角带着薄汗，看到案头的丝线时，眼睛亮了起来：“来得正好，我找到东西了。”他把纸袋里的笔记本拿出来，封面已经磨损，上面写着“蜀锦染色录”，翻开的那一页，正好记着银灰丝线的染色配方，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银灰需以皂角水浸三日，再用槐花汁固色，方可耐织。”
“之前查谢云织的资料时，在省档案馆找到的，应该是当年织坊的手札。”陆承宇挨着林晚坐下，拿起一束银灰丝线，“你昨天说银灰线容易断，说不定是少了固色的步骤。”
林晚接过笔记本，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仿佛能触到当年记录者的温度。她按照手札上的方法，取来温水，加入少量皂角粉，把银灰丝线放进去浸泡。陆承宇则帮她整理浅金丝线，两人凑在案头，阳光把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落在散落的丝线上，像一幅安静的画。
“你握梭的姿势，和残片上的线迹方向一模一样。”陆承宇突然指着残片边缘的一道金线说，“你看，这里有个细微的转折，和你刚才比划的角度完全相同。说不定，这块残片就是谢云织用这枚古梭织出来的。”
林晚心里一动，拿起古梭和残片比对。果然，梭身刻纹的间距，正好能对应残片上线迹的密度。她忽然想起梦里云织藏在织机下的画稿，想起那些标注的织法，眼眶有些发热——原来跨越了几百年，她还是能通过这些细微的线索，摸到云织的心意。
等银灰丝线泡好，林晚坐在老织机前，开始尝试挑花结本。陈师傅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那卷史料，时不时提点一句：“经线要理得再密些，不然金线容易飘。”陆承宇则在一旁帮她递丝线，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看着她专注的神情，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就在林晚把银灰丝线穿过经线，准备用古梭穿梭时，梭身突然顿了一下，丝线卡在了刻纹里。她轻轻拽了拽，丝线却断了一截。“怎么回事？”陆承宇凑过来，看着梭身的缝隙，“是不是里面有东西卡住了？”
林晚把古梭翻过来，对着光仔细看。梭身的缝隙里，似乎藏着一点红色的东西。她找来一根细针，小心翼翼地挑了挑，竟挑出一小段褪色的红丝线。线尾还系着半片极小的锦纹，只有指甲盖大小，上面绣着的，正是梦里云织画稿上“百鸟朝凤”的凤冠纹样——三颗细小的珍珠纹，用金线勾边，精致得不像话。
“这是……”陈师傅凑过来看，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这是‘凤冠锦’的样线！当年我师父说，‘凤冠锦’是谢云织最想织的锦缎，可惜到她去世都没完成。”
陆承宇拿起那半片锦纹，对着阳光看了半天，又翻出手机里存的史料照片：“你看，这上面的珍珠纹，和史料里记载的‘凤冠锦’细节完全一致。这应该是谢云织当年藏在梭里的样线，说不定是想等时机成熟，再继续织‘凤冠锦’。”
林晚把红丝线和半片锦纹小心地放在手心，指尖传来丝线微凉的触感。她忽然觉得，这根红丝线，就像一条跨越时空的纽带，把她和云织紧紧连在了一起。那些藏在纹样里的心意，那些未完成的遗憾，似乎都在这一刻，有了继续传递下去的意义。
傍晚的时候，织坊里的光线渐渐柔和起来。林晚终于用老丝线织出了一小块凤羽纹——浅金的外层，银灰的中层，金线勾边的内层，在光下层层叠透，真的像梦里那样，有风吹动的感觉。陈师傅拿起那块锦纹，摸了又摸，声音有些哽咽：“这是有魂的织法，是云织当年想织的样子。”
他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台更老的织机：“明天开始，我教你织‘凤冠锦’的针法。你的礼服锦面，咱们就用‘凤冠锦’的纹样，也算圆了云织的心愿。”
林晚看着案头的丝线、古梭和那半片锦纹，心里满是暖意。陆承宇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那本染色录，笑着说：“明天我再去档案馆查查，说不定能找到更多‘凤冠锦’的资料。”
夕阳透过木格窗，洒在他们身上，也洒在那块小小的凤羽纹上。浅金和银灰的丝线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根红丝线被林晚小心地夹在设计图里，像一颗跳动的红心。她忽然明白，“金风玉露一相逢”的珍贵，从来不是短暂的遇见，而是像这些丝线一样，在时光里慢慢缠绕，慢慢编织，最终织出跨越时空的联结，织出藏在纹样里的心意。
而她和云织的故事，和陆承宇的故事，才刚刚开始。那些还没理清楚的线索，那些还没织完的锦缎，都在等着她，用指尖的温度，继续编织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