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穿过蜀江锦院后院的桂花树,碎金般落在晾着的蜀锦半成品上。那些刚织好的缠枝莲纹在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风一吹,布料轻轻晃动,像极了林晚梦里谢云织织机上跳动的丝线。
陈师傅坐在院角的小马扎上,手里捏着一把磨得发亮的老剪刀,正仔细修剪着一块蜀锦边缘的丝线毛边。他身旁的木桌上,放着一个红漆斑驳的木盒,盒盖半开,露出几本泛黄的线装手札,封面上“蜀锦技法录”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陈师傅。”林晚提着布包走近,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这份安静。布包里装着三样东西:刚做好的凤羽纹衬衫样品、一叠“云织系列”设计图,还有那块她随身带了许久的蜀锦残片。
陈师傅抬头,看到她手里的布包,眼神动了动,放下剪刀:“是来问织锦进度的?”
“不是,”林晚把布包放在桌上,先取出衬衫样品递过去,“我用您之前帮我织的蜀锦面料,做了件衬衫,想让您看看……技法上有没有问题。”
衬衫领口的蜀锦凤羽纹在阳光下格外显眼,浅金与银灰的丝线层层叠透,正是“三层通经断纬”的手法。陈师傅接过衬衫,手指轻轻摩挲着纹样边缘,忽然顿住,指尖停在一根银灰丝线上:“这断纬的角度,是按‘万象纹’的老法子来的?”
林晚点头,又展开设计图,指着礼服衬里的“缠枝莲变体纹”:“您看这个,我根据残片上的几何纹改的,挑花的时候,特意按梦里云织的动作,用了‘万象纹’打底——拇指顶梭身刻纹,食指中指控线,这样织出来的暗纹,既藏得住,又不会散。”
陈师傅的目光落在设计图的技法标注上,眼神渐渐变了。他起身走到木桌前,打开那个红漆木盒,从里面取出一本最厚的手札,小心翼翼地翻开。泛黄的纸页上,用毛笔绘着“缠枝莲挑花示意图”,图旁标注的“拇指顶梭、双指控线”,竟与林晚设计图上的文字分毫不差。
“这是我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陈师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手指拂过纸页上的字迹,“记载的是‘变体缠枝纹’的挑法,民国以后就没人会了。你……真的是在梦里看到云织这么织的?”
“嗯。”林晚把蜀锦残片放在手札旁,“她当时在改‘百鸟朝凤’的画稿,挑花的时候,就是这个姿势。我后来试了很多次,只有这么握梭,织出来的纹样才和残片上的线迹对得上。”
陈师傅盯着残片看了许久,又抬头看向林晚,眼神里藏着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从明天起,你可以来织坊,看我织‘凤冠锦’的凤羽部分。但有一条,只能看,不能上手。老技法的‘魂’不是学动作,是悟分寸。”
林晚心里一热,连忙点头:“谢谢您,陈师傅!”她等这句话,等了快一个月,此刻终于得偿所愿,眼眶都有些发烫。
第二天一早,林晚就到了织坊。陈师傅已经坐在老织机前,案头摆着几束染好的丝线——除了浅金和银灰,还有一束暗红,像是用胭脂调和过的颜色。“今天织凤冠的冠顶部分,”陈师傅指了指丝线,“用‘万象纹’挑花,金线勾边,暗红丝线填底色,得格外仔细。”
林晚站在织机旁,屏住呼吸看着。陈师傅的手指比她梦里看到的云织更稳,拇指按在梭身刻纹上,力道分毫不差,每一次穿梭,银灰丝线都精准地贴合经线,暗红丝线则像藏在云雾里的霞光,若隐若现。她忽然明白,自己之前模仿的动作,只是“形”,而陈师傅手里的“分寸感”,才是老技法的“魂”。
旁观了一上午,趁陈师傅休息喝茶的间隙,林晚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陈师傅,您知道这块残片,是不是谢云织织的?”她把残片递过去,指尖轻轻捏着边缘。
陈师傅接过残片,对着光看了半天,忽然起身走向里屋。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个更小的木盒出来,打开后,里面放着半块颜色更深的蜀锦——上面的纹路,竟和林晚的残片一模一样。
“这是我师父当年在云织的旧织机里找到的,”陈师傅把两块残片拼在一起,凤翅的纹样瞬间有了雏形,“你看这里,”他指着残片边缘的断纬痕迹,“是故意剪断的,不是织坏的。当年织坊主事不允许改传统纹样,云织怕她的‘凤冠锦’设计被烧掉,就把织好的锦缎拆成小块,藏在织机缝里、梭子里,到处都是。”
林晚看着拼接起来的凤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原来云织当年不是放弃了,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她的创意和技法。那些藏起来的残片,就像一封封跨越时空的信,等着有人能读懂她的心意。
“您之前说的‘凤冠锦’,是不是就是云织想织的锦缎?”林晚追问。
“是。”陈师傅点头,眼神里带着惋惜,“她想把‘万象纹’的挑法、三层通经断纬都融进去,织出最特别的凤冠。可惜没织完,就被家里人接走了,再也没回来。我师父找了她一辈子,只找到这些残片和一本没写完的织法笔记。”
林晚忽然想起自己设计图里的“变体缠枝纹”,想起手札上的挑花示意图——原来她梦里看到的,不只是云织的动作,还有她没来得及完成的“凤冠锦”技法。那些失传的手法,早就被云织藏进了纹样里,等着几百年后的她,一点点找回来。
傍晚的时候,陈师傅织完了凤冠的冠顶部分。暗红的底色上,金线勾出的珍珠纹精致得不像话,在光下像真的缀满了宝石。林晚看着那片锦缎,又看了看手里的残片,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在“学”织锦,而是在和云织一起,“完成”一件未竟的事。
“陈师傅,”林晚轻声说,“等我悟透了‘万象纹’的挑法,能不能帮您一起织‘凤冠锦’?”
陈师傅看着她,笑了——这是林晚第一次看到他笑,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暖意:“好啊。只是这老技法,急不得,得慢慢等,慢慢悟。”
离开织坊的时候,夕阳正落在院墙的桂树上。林晚把残片和陈师傅的半块锦缎小心地收进布包,指尖还残留着蜀锦的微凉触感。她抬头看向天空,晚霞像极了“凤冠锦”上的暗红底色,而那些散落的云絮,就像未织完的金线。
她知道,叩开陈师傅的门,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她要悟透老技法的“魂”,要拼全云织留下的残片,要把“凤冠锦”织完——不只是为了完成云织的心愿,更是为了让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纹样,能真正“活”在当下,被更多人看见,被更多人记住。
而这条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