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蜀州的春日,总带着一股子潮润的水汽。织坊大堂的雕花窗棂敞开着,窗外蜀江的流水声顺着风飘进来,混着织工们压抑的呼吸声,让空气里的紧张感又浓了几分。
织坊主事站在堂中央,手里捏着一卷明黄色的官府文书,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身后的两名监工穿着青色官服,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堂下的织工,目光像带着重量,压得人抬不起头。
“都静一静!”主事清了清嗓子,展开文书,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奉内务府令,我坊需在一个月内,织造一匹‘百鸟朝凤’蜀锦贡品。要求——纹样需含三层暗纹,色彩用绯红金线为主,技法必须是‘通经断纬’,若逾期或质量不达标,织坊上下,皆要受罚!”
最后一句话像一块石头扔进水里,织工们立刻小声议论起来。“一个月?三层暗纹?这根本不可能!”“绯红金线连染都没染过,更别说织了!”“通经断纬本来就费功夫,还要加暗纹,这不是逼死人吗?”
监工皱了皱眉,上前一步:“怎么?你们蜀州织坊是想抗旨?”
议论声瞬间消失,堂下一片死寂。谁都知道,皇室贡品的要求从来苛刻,可这次的难度,已经超出了常规织锦的极限。老织工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接话——谁都不想担这个风险。
主事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角落里的谢云织身上。他突然想起前几天翻设计稿时,看到过云织画的“百鸟朝凤”——凤羽用了三层叠透的设计,还标注了“通经断纬织暗纹”的字样。他心里一动,转身走进设计室,没过多久,拿着云织的画稿走了出来。
“你们看这个!”主事把画稿摊在桌上,“谢云织的设计,正好符合皇室的要求——凤羽三层暗纹,外层云气纹,中层凤羽纹,内层珍珠纹,用的就是通经断纬技法!”
老织工们围过去看,议论声又起。“她一个小姑娘,连普通贡品都没织过,怎么可能织得好这个?”“万象纹本来就是传说,她还想把暗纹织进贡品里,要是织坏了,咱们都得跟着遭殃!”
云织站在人群后,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她知道这个任务难,可看着画稿上自己精心设计的纹样,想起苏姑姑之前说的“让好纹样被更多人看见”,她突然鼓起勇气,往前站了一步:“我能织。一个月内,我一定能完成。”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有惊讶,有质疑,还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主事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那就交给你了!要是织不好,后果你自己承担!”
云织回到自己的织房时,天已经黑了。她把画稿铺在桌上,点上煤油灯,仔细拆解纹样。窗外的蜀江水还在流,“哗啦啦”的声音像在催她快点,可越急,越觉得难题重重。
第一个难题就是织机。常规的织机只有两个踏板,只能控制两层丝线,要织三层暗纹,必须再加一个踏板,控制第三根丝线的张力。可改造织机需要木匠,织坊里的老木匠又不愿帮忙,说“改坏了织机,谁都负不起责任”。
第二个难题是绯红金线。皇室指定要用这种线织凤冠,可织坊里从来没染过——绯红需要用苏木煮水,金线要裹金箔,两者结合时,金箔总容易脱落,试染了三次,丝线不是发色暗沉,就是一拉就断。
云织坐在织机前,看着染坏的丝线,心里又急又慌。监工每天都来催进度,看到她没什么进展,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要是再过十天还织不出样品,我就上报官府,说你们织坊故意拖延!”
就在云织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深夜的染坊里,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抬头一看,是苏姑姑。苏姑姑手里拿着一个布包,快步走到她面前,把布包塞给她:“快拿着,别让人看见。”
云织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本泛黄的手札和一个木零件。手札的封面上写着“绯红金线染法”,翻开里面,详细记载着:“苏木煮水三日,去渣后加红花汁,小火慢熬,染丝时每半个时辰搅动一次,染好后用陈年米酒浸泡一夜,可固色提亮,金箔不易脱落。”那个木零件,正是织机需要的第三个踏板配件。
“这是我年轻时跟着宫里来的师傅学的,”苏姑姑压低声音,“当年她教我染绯红金线,还教我改织机,说‘好技法不该只藏在宫里’。现在把这些给你,你一定要把纹样织好——不只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咱们这些一辈子守着织机的人。”
云织握着布包,眼眶突然发热。她知道苏姑姑这么做有多冒险——要是被主事发现,苏姑姑很可能会被赶出织坊。“姑姑,谢谢您……”
“别多说了,抓紧时间。”苏姑姑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云织按照手札上的方法,连夜染制绯红金线。她守在染缸旁,每半个时辰就搅动一次丝线,天快亮时,把染好的丝线放进陈年米酒里浸泡。第二天中午,当她把丝线捞出来晾干时,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绯红的颜色鲜亮却不刺眼,金箔紧紧裹在丝线上,摸起来顺滑又有韧性。
接着,她又自己动手改造织机。那个木零件正好能卡在织机的踏板处,固定好后,她试着踩了踩——三个踏板分别控制三根丝线,力道能精准传到梭子上,比她想象中还要好用。
从那天起,云织几乎住在了织房里。白天,她踩着踏板织锦,手指被丝线磨出了血泡,就缠上布条继续;晚上,她就在煤油灯下整理丝线,累得实在撑不住了,就趴在织机上眯一会儿。窗外的蜀江水日夜不息地流,她的织机声也跟着没停过,像是在和江水比谁更执着。
半个月后,监工又来催进度时,看到织机上的锦缎,突然愣住了。那半尺长的锦缎上,凤冠用绯红金线织就,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近看能看到凤羽纹,对着光看,又能发现里面藏着细小的珍珠纹——三层暗纹嵌套得完美无缺,比皇室要求的还要精致。
“这……这是你织的?”监工的语气缓和了不少,“要是能按这个质量完成,我可以向上面申请,宽限你三天。”
老织工们听说后,也纷纷跑到云织的织房来看。看到锦缎上的纹样,之前质疑的人都闭了嘴,有几个老织工还主动说:“云织,我们帮你穿线吧,人多能快点。”
云织趴在织机上睡着了,是被织工们的说话声吵醒的。她睁开眼,看到老织工们正帮她整理丝线,监工站在一旁,脸上没了之前的严厉。窗外的晨雾还没散,蜀江的流水声里,似乎多了几分温柔。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东流的江水。想起之前读过的“蜀江春水拍山流”的诗句,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江水里的一滴水,虽然渺小,却能跟着水流一起,冲破阻碍,朝着目标前进。
她回到织机前,拿起梭子,指尖虽然还有些疼,却充满了力量。“谢谢大家,”她笑着说,“咱们一起加油,一定能按时完成。”
织机声再次响起,和蜀江的流水声交织在一起,在春日的晨光里,织出了一曲充满希望的歌。云织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还是会很难,但她不再害怕——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苏姑姑的支持,还有老织工们的帮忙,更有这蜀江春水般的韧性,陪着她一起,把这匹“百鸟朝凤”锦,织成最耀眼的贡品,让万象纹的技艺,被更多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