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日到了。
说得好像跟别的循环日有什么不一样似的。
灯,照样在那个点儿惨白地亮起;空气,照样带着那股子消毒水和循环水的混合味儿;喇叭,照样准时嚷嚷着那几句屁话。
可就是不一样了。
我坐在我那小小的格子间里,身上穿着发下来的一身崭新的、料子有点硬邦邦的“礼服”
——同样是深蓝色,但领口和袖口多了两道难看的黄色镶边,据说是为了表示“喜庆”。
真他妈见了鬼的喜庆。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女孩,脸色苍白,眼睛下面有点发青,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紧紧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溜溜的额头和脖子,感觉像一件被打包好的货物,正准备贴上标签送出去。
心里头那点因为发现“31号设施”和“指令覆写”而燃起的疑虑和不安,被眼前这更具体、更迫近的现实狠狠地压了下去。
像个被戳破的气球,噗一下,瘪了,只剩下空落落的慌。
我爸一大早就过来了,还是那身笔挺的制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点了点头,只说了句:“准备好了就出发,仪式厅那边都安排好了。”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水培区的营养液配比没问题。
我跟着他走出格子间,走在熟悉的、泛着金属冷光的走廊里。
两旁偶尔有路过的居民,他们看我的眼神有点复杂,夹杂着一点点好奇,一点点麻木,或许还有一丝说不清是同情还是庆幸的情绪——庆幸这次被选中的不是自家闺女。
这感觉糟透了。
仪式厅在避难所的上层,平时很少开放,只有重大活动才会用到。
门开着,里面居然破天荒地多点亮了几盏灯,照得比别处都亮堂,甚至有点刺眼。厅里摆了几排椅子,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有点头脸的人物,各个表情严肃,坐得笔直,跟要来开会似的。
前面有个小小的台子,台子上方挂着一个巨大的、龙吟科技那个咧嘴傻笑的齿轮logo,看着格外讽刺。
我被领到台子旁边一个指定的位置站着,像个展品。
我爸就站在我侧后方不远的地方,目光平视前方,没看我。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每一秒都长得让人心焦。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声音大得我觉得全场都能听见。
终于,仪式厅另一侧的门滑开了。
一阵算不上多么热烈,但绝对规整的掌声响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攥紧了手心,里面有点冒汗。
几个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和三十二号避难所灰蓝色调风格一致的制服,但浆洗得笔挺,个子挺高,肩膀也宽。
应该就是那个蒙田。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扫过会场,带着一种……怎么说呢,不像我们这儿的人那种习惯性的低眉顺眼,反而有点肆无忌惮的打量意味。
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三十二号制服的人,像是随从或者护卫,身材更粗壮些,眼神也更凶一点,不停地左右扫视,像是在评估环境风险。
这做派,跟我们避难所里那些温和甚至有点畏缩的安保人员可太不一样了。
主事的司仪——一位上了年纪、声音干巴巴的女性监管员——开始照本宣科。
无非就是歌颂避难所科技的伟大,强调跨避难所联姻对于“优化基因库、保障人类火种延续”的重大战略意义,祝福新人 blah blah blah……
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的目光几乎无法从那个叫蒙田的男人身上移开。
不是因为他多好看,而是因为他身上那种格格不入的气场。
他站在那里,背挺得笔直,但不像我爸那种训练有素的笔直,而是一种带着点野性的、毫不掩饰的挺拔。
他的眼神太活了,像黑暗里警惕的动物,不停地观察、评估,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让人不太舒服的笑意。
这真的是一个在封闭避难所里长大的人该有的样子吗?
三十二号的环境评级不是更高、更优越吗?怎么养出这么一股子……糙劲儿?
司仪念完了稿子,按照流程,该我和蒙田互相靠近,完成一个象征性的携手仪式。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小腿有点发软,但还是强迫自己迈开步子,朝他那边走去。
他也走了过来,步幅很大,几步就到了我面前。
离得近了,我能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陌生的味道,不是消毒水,也不是循环水,倒有点像……金属摩擦后的焦糊味,还混着点汗味。
他比我高差不多一个头,低头看着我,那双过于活络的眼睛在我脸上扫了一圈,然后,出乎意料地,他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挺白的牙。
“凌玥?”他的声音比资料上听起来要低沉些,也沙哑些,带着一种奇怪的腔调。
我点了点头,喉咙发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伸出手,不是要握我的手,而是非常突然地,用一根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我耳边散落的一缕头发。
他的指关节很粗,皮肤粗糙,甚至有点划人。
我吓得猛地往后一缩,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这举动太轻佻,太不合规矩了!
他却像是觉得我的反应很有趣似的,嘴角那丝笑意更深了,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台下的人似乎没注意到这个小插曲,或者看到了也觉得没什么。
掌声又响了起来,掩盖了瞬间的尴尬。
司仪宣布仪式下一部分是在旁边的休息室进行简单的交流,让“新人”互相熟悉一下。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跟着蒙田和他的两个随从,还有我爸以及另外两位监管,走进了旁边那个小休息室。
门一关,外面那些程式化的掌声和目光被隔开,气氛反而更加诡异。
桌子上摆着一些合成水果和能量棒,算是“宴席”了。没人去动。
蒙田大大咧咧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打量着小休息室的环境,眼神里似乎有点……嫌弃?
“地方不错啊,”他开口,还是那种带着奇怪腔调的沙哑声音,“比我想象的……规整。”
这算什么评价?
一位我们的监管试图暖场,干巴巴地笑着问:“蒙田先生对三十三号避难所的初步印象如何?我们的水培技术在网络内也是排得上号的。”
蒙田像是没听见,他的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我爸身上,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汉克监管,你们这儿的净水循环核心,是第三代还是第四代?”
整个休息室瞬间安静了一下。
我爸——汉克——脸上的肌肉似乎绷紧了一瞬。
这个问题太技术性了,太突然了,完全不合时宜,根本不该在这种场合问出来。这不像是在找话题聊天,更像是在……打探什么。
另外两位监管也面面相觑,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爸沉默了一秒,才用他那惯常的平稳语气回答:“蒙田先生对循环系统感兴趣?我们使用的是经过改良的第三代一体化核心,运行一直很稳定。”
“三代啊……”蒙田拖长了声音,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了敲,若有所思,“稳定好,稳定好。不像有些地方,瞎折腾什么四代半成品,净出毛病。”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随口抱怨,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地扫过我爸的脸,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我爸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确实,技术革新需要谨慎。”
话题似乎就这么被带过去了。另一位监管赶紧接过话头,开始夸赞三十二号避难所在能源利用方面的成就。
但我心里那根弦,却一下子又被绷紧了。
净水循环核心?他为什么偏偏问这个?这跟他一个“水循环维护员”的身份倒是对得上,可那语气,那眼神,根本不像是在闲聊技术!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像冰冷的水滴,一滴一滴砸在我心上。
我偷偷看向我爸,他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端起桌上那杯没人喝的合成水,轻轻抿了一口,动作稳得看不出任何破绽。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在刻意维持着这种平静。
蒙田不再看我,也不再纠缠技术问题,转而跟几位监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两个避难所之间物资调配的琐事。
他的两个随从像两尊门神一样站在他身后,依旧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周围。
我像个局外人一样坐在那里,手指在桌子底下下意识地摸到了我爸之前给我的那把老式工具刀。
冰凉的金属外壳,粗糙的使用痕迹,摸上去反而让我稍微安心了一点。
“以防万一”。
我爸的声音又一次在我脑子里响起来。
到底要防什么?
仪式后的宴会(如果那能叫宴会的话)终于他妈的结束了。
我几乎是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的格子间,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了一口气。
像是刚刚跑完了一场漫长的、不知道终点的逃亡。
扯下身上那件硬邦邦的、令人窒息的“礼服”,我把它狠狠扔到角落,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那场荒谬的闹剧也一并扔掉。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塞满了一团纠缠不清的金属线。蒙田那张带着古怪笑意的脸,他粗鲁碰我头发的动作,还有那个突兀之极的关于净水系统的问题……
每一个细节都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放大,变形,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性。
不对劲。
从那个诡异的数据流,到“31号设施”的指令覆写,再到今天这个怎么看怎么不像好人的“新郎”……
这绝不是什么狗屁的“适应性联姻”!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或者……有什么东西,被精心掩盖在了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下面。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撞,不是因为害羞或者期待,而是因为一种冰冷的、越来越清晰的恐惧。
我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悬崖边上,脚下看似坚实的土地,其实布满了裂痕。
我该怎么办?
去找我爸?问他蒙田到底是怎么回事?问他“31号设施”是什么?问他为什么要给我这把工具刀?
可一想到他今天在休息室里那副平静得近乎冷漠的样子,我就一阵心寒。他会告诉我吗?还是会用更多的“规定”和“集体利益”来搪塞我?
就在我心乱如麻,几乎要被这种无声的恐惧吞噬的时候——
嘀。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电子音。
是从我扔在床上的那件礼服口袋里发出来的。
我猛地转过头,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滞了一瞬。
那里面……我只放了我自己的身份铭牌和一些女孩子用的零碎小东西。怎么会……
我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挪过去,手指有些发颤地伸进礼服外套的内侧口袋。
摸到了一个冰冷、坚硬、薄薄的小东西。
不是我放进去的任何一样东西。
我把它掏出来,摊在掌心。
那是一块我从没见过的、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芯片。
材质陌生,边缘打磨得异常光滑,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一种不祥的、幽冷的光泽。
它是什么时候?谁?怎么放进我口袋里的?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芯片的背面,用某种尖锐的东西,歪歪扭扭地、深深地刻着一个符号。
那不是一个字,也不是任何我知道的标识。
那看起来……像是一个简笔画出来的、狰狞的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