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浑浊的光线像凝固的油脂,黏在苏晚晴的脸上。
香水味、汗味和酒精蒸腾出的酸腐气息塞满了每个角落,震耳欲聋的音乐鼓点一下下砸在她的太阳穴上。
然而这些外界的喧嚣,都比不过此刻围坐在她对面那两张脸上的表情更让她窒息——
婆婆张美风那毫不掩饰的算计与催促,丈夫江海那看似无奈实则默认的沉默。
“晚晴啊,妈跟你掏心窝子说,”
张美风往前探着身子,染得过分黑的短发纹丝不乱,刻意压低的嗓音也掩不住那份急迫,
“你看小葵都快四岁了,趁着我身子骨还硬朗,能帮你们带,赶紧再生一个!最好是男孩,延续咱们江家的香火……”
“妈,”苏晚晴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这事我们不是说好了再等等看吗?”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那里平坦依旧,却仿佛已经压上了一座无形的大山。
紧接着苏晚晴的目光投向丈夫江海,带着最后一丝期望的微光,希望他能像恋爱时那样,哪怕说一句“听晚晴的”。
但丈夫江海却只是低着头。
良久,他才含糊地“嗯”了一声,飞快地瞥了母亲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皮:
“晚晴,妈也是为咱们好……现在工作压力是大了点,但孩子嘛,早生也好……”
“等?还等什么?!”
张美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地刺穿了背景音乐,
“女人最重要的不就是相夫教子?生儿育女是你的本分!”
“海子工作忙,压力大,你不多生个孩子给他留后,让他安心打拼,还想怎样?”
张美风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苏晚晴的鼻尖,
“你嫁进江家这些年,吃穿用度,哪样亏待你了?”
“让你给江家添个男丁,就这么为难?我看你就是心里不情愿!是不是还惦记着你以前那些不着调的自由日子?”
一股冰冷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
相夫教子?
本分?
苏晚晴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
她想起这两年来自己日复一日的去幼儿园接送女儿;
想起因为哺乳期频繁请假被经理毫不掩饰的冷眼;
想起丈夫江海总是以“工作忙”、“应酬多”为由缺席女儿小葵的亲子活动和陪伴;
想起婆婆张美风那张永远在挑剔、永远在比较、永远在提醒她“不够格”的嘴。
她的时间、她的精力、她的职业发展,甚至她的身体感受,似乎都不属于她自己,而仅仅是为了满足“江家媳妇”、“小葵妈妈”这些身份标签的工具。
生小葵时撕裂的痛苦,产后抑郁那段昏天黑地的绝望日子,难道还不够吗?
凭什么她们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应该毫不犹豫地再来一次?
“对!”
一声脆响,苏晚晴猛地拍在桌面上,震得几只空杯哗啦作响。
连日来、不,是长久以来积压的屈辱、愤怒、不被理解的孤独和对自身存在的怀疑,如同压抑到极限的火山,在这一刻被婆婆张美风那一声声刺耳的“本分”彻底点燃、炸裂!
苏晚晴猛地站起来,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那双曾经柔顺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两簇骇人的火焰,直直射向婆婆张美风和丈夫江海。
连日来的委屈求全、低声下气在心底轰然坍塌,只剩下熊熊燃烧的怒火。
“对,我就是个坏女人!”
苏晚晴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盖过了酒吧的喧嚣,周遭几桌投来诧异的目光,
“我就是不想给你们江家生二胎,怎么了?难道不行吗?”
那一刻,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又裹着火的石子,狠狠地从苏晚晴的嘴里砸了出去。
江海惊得愕然抬头:
“晚晴!你胡说什么!”
婆婆张美风听完这话以后更是气得脸色发白,连连指着苏晚晴:
“反了!反了天了!海子,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
苏晚晴却像没听见似的,她感觉身体里某个禁锢已久的闸门彻底崩裂了,压抑多年的洪流汹涌而出,冲刷着所有的顾忌和伪装。
她拔高声音,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女人也是人!也有自己的自由!我不是你们家的生育机器,你们想让我生我就生啊?凭什么?!”
她环视着这对母子,眼神里是彻底豁出去的决绝,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
“就凭你施舍的那点吃穿用度?就凭你们把我当成一个会走路的子宫?!”
“你……你……”
婆婆张美风捂着胸口,气得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丈夫江海脸色铁青,试图去拉苏晚晴的手臂:
“你冷静点!别在这里丢人现眼!有什么话回家说!”
“回家?”
苏晚晴猛地甩开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悲怆的冷笑,
“那个家?那个永远只有你们母子俩说了算,我只是个外人的地方?”
生不生二胎的犹豫、挣扎、摇摆,那些关于经济压力、职业发展、精力分配的现实考量,以及内心深处对家庭责任和亲情纽带的复杂眷恋,都在这一刻,被这极致的羞辱和压迫感烧成了灰烬,一扫而空。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决心牢牢攫住了她。
“好!好得很!”
她看着婆婆那张因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丈夫眼中那熟悉的、让她彻底心寒的懦弱和责怪,心口最后一丝温度也消失了,变得无比坚硬。
她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寒意:
“妈,江海,既然你们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也告诉你们——”
她深吸一口气,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
“这个孩子,我还就不要了!”
话音未落,她已经像一道挣脱了所有束缚的风,猛地转身,撞开身边惊愕的看客,朝着酒吧那扇闪烁着“EXIT”绿光的大门,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身后,是张美风撕心裂肺的尖叫和江海气急败坏的怒吼,混合着酒吧里震耳欲聋的鼓点,最终被重重关上的门隔绝,变得模糊而遥远。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苏晚晴的脸上,裹挟着细密的雨丝。
苏晚晴没命地奔跑着,高跟鞋敲击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咔哒”声,像她此刻狂乱的心跳。
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脸颊和单薄的外套,寒意刺骨,却奇异地浇熄不了她胸腔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反而让那股破釜沉舟的决心更加清晰、更加冰冷。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要跑去哪里。
那一刻苏晚晴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旋转、无限放大:
结束它!
立刻结束这一切!
结束这个被强加的生命,结束这场永无止境的压迫!
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如此具象化,甚至压倒了奔跑的疲惫和身体的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