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晴冲进了医院。
“……对!现在!马上!……人流手术!……立刻给我安排!”
医院妇产科走廊,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刺鼻的气息。
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白光,将一切都照得一片惨白,毫无生气。
长椅是冰凉的金属,坐上去的瞬间,寒意直透骨髓。
周围零星坐着几个同样深夜前来的女性,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难以言说的疲惫、麻木或焦虑。
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冰层,只有护士偶尔推着器械车走过时,车轮碾过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单调、规律,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冷酷,一遍遍碾过苏晚晴紧绷的神经。
苏晚晴独自坐着,浑身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抑制不住的寒颤。
身体在发抖,但她的心却像一块投入了北极冰海的花岗岩,被冻得异常坚硬,感受不到丝毫的温度。
刚才酒吧里那场歇斯底里的爆发,丈夫江海最后那声惊怒交加的“晚晴!你疯了!”,婆婆张美风那声尖利的诅咒
“你这个不孝的女人!”,
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苏晚晴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像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她走向唯一的目的地——
那就是手术室。
那是她通往“自由之路”的荆棘之路,也是她对那个窒息牢笼所能做出的最惨烈、最彻底的告别。
“苏晚晴?”护士毫无温度的声音响起。
苏晚晴猛地抬头,像被惊醒的提线木偶。
“跟我来,做术前准备。”
流程机械而冰冷。
冰冷的体重秤指针晃动,记录着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
血压计的袖带紧紧箍住手臂,挤压出代表“生命体征”的数据。
一张张表格递到眼前,密密麻麻的印刷体小字如同咒语。
“姓名……年龄……确认自愿终止妊娠……知悉相关风险……签字……”护士的语速很快,手指点着需要她落笔的地方。
苏晚晴的手在抖。
笔尖悬在“患者(或家属)签字”那一栏上。
护士瞟了一眼她旁边的空位:“家属呢?男方需要签字确认的。”
“没有家属。”
苏晚晴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她深吸一口气,像用尽全身力气握住那支轻飘飘的笔,用几乎要戳破纸张的力道,在“患者签名”后面,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笔迹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锋利。护士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收起表格:
“去那边换衣服,然后等着叫号。”
走进更衣室,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冰冷的金属柜。
苏晚晴脱下湿冷、沾满酒气和雨水的外套、毛衣、长裤,每一件衣服剥离身体,都像在剥落一层与“江家媳妇”相关的身份。
最后,她换上了那套宽大、单薄、蓝白条纹的消毒病号服。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剥离感和裸露感。
冰凉的空气瞬间裹住全身,让她不由自主地环抱住双臂。
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眼下带着浓重的乌青,眼神却异常空洞,里面燃烧过的火焰似乎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一片荒芜的决绝。
苏晚晴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那个即将亲手结束腹中小生命、也彻底斩断与过去所有温存幻想的女人。
躺在冰冷狭窄的推床上,天花板惨白的灯光流水般滑过眼前。
金属轮子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
咔哒、咔哒……每一声都敲在她的心上。
经过一扇扇紧闭的门,门上方的红灯或者绿灯漠然地亮着,宣告着门内正在发生的、关于生命诞生或消逝的无声叙事。
她感到一种失重般的眩晕,思绪不受控制地飘散开去,闪回一些破碎的、温暖的片段:
第一次做产检,丈夫江海笨拙地举着B超单,对着模糊的黑白影像傻笑,兴奋地说
“老婆快看,我们的小宝贝!”;
这些曾经甜蜜的碎片,此刻裹挟着巨大的酸楚和尖锐的痛感,像细密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苏晚晴此刻冰冷坚硬的心防。
手术室的门无声地滑开,一股更加浓郁的冰冷消毒水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金属器械的味道。
无影灯巨大的圆形灯盘悬在头顶,散发出刺眼、强力的白光,让苏晚晴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这光,冷冽得不带一丝温度,将她笼罩,也似乎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
“苏晚晴?自己抬一下身体,挪到手术台上来。”
一个戴着蓝色手术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双写满习以为常的平静眼睛的医生说道,语调平板无波。
手术台异常狭窄、坚硬、冰冷。
金属特有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布料,瞬间侵入她的背脊和四肢。
护士熟练地将她的双腿分开,抬起,分别固定在两边冰冷的金属支架上。
冰冷的消毒棉球反复擦拭着她大腿内侧和小腹的皮肤,每一次触碰都激起一阵本能的战栗。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上瞬间爆起的一层鸡皮疙瘩。
“放松点,别紧张。一会儿要给你打麻药了,静脉注射,有点疼。”
麻醉师的声音隔着头罩和口罩传来,显得沉闷而遥远。他拿着碘伏棉签,在她手背上寻找着合适的血管。冰凉的感觉再次传来。
就在这时,手术室厚重的大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急促、沉重、带着剧烈奔跑后喘息的声音骤然打破了手术室内的冰冷寂静。
一个人影踉跄着冲了进来,头发凌乱,昂贵的西装外套被雨水浸透了大半,紧紧贴在身上,皮鞋上沾满泥泞,狼狈不堪——
是丈夫江海。
他显然是一路狂奔追来的,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混合着雨水、汗水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和恐慌。
江海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手术台上那个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双腿被固定在支架上的身影上。
“晚晴!晚晴!住手!停下!”
江海嘶吼着,声音因为恐慌和奔跑而劈裂变调,不顾一切地要扑向手术台。
“哎!家属不能进来!出去!”
护士反应极快,立刻上前阻挡,手术室内一阵小小的骚动。
另外两个护士也迅速围了过来,试图拦住这个不速之客。
“江海?”苏晚晴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身体还维持着那个屈辱的姿势。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门口那个狼狈不堪的男人。
“你来干什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