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洲的雪来得猝不及防。
清晨推开窗时,院中的老槐树上积着一层薄雪,像撒了把碎糖,空气里裹着清冽的寒气,却不刺骨。
这里的气候向来温润,一年到头难见一次雪,连院外的孩童都欢呼着跑出来,伸手接从天上飘下的雪花,指尖触到雪粒,便笑着缩手,闹得满街都是快活的声响。
雪没下多久,日头一出来就化了,只在墙角留下些湿漉漉的水痕,可百姓们的欢喜却没褪去。
转眼就到了年节,王城的街上挂满了红灯笼,灯笼上绣着嘉禾纹,随风轻轻晃着。
摊贩们支起摊子,有的炸着油糕,香气飘出老远;有的捏着糖人,竹签上的兔子、老虎栩栩如生,引得孩童们围着不肯走;还有卖爆竹的,偶尔响起一声“噼啪”,惊得路过的马儿打响鼻,却让周围的人笑得更欢。
“庆生”也被这热闹勾动了心思。
他跟在我身后,眼神总往糖人摊子瞟,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衣角,脸憋得通红,半天憋出一句:“主人……我、我想买那个兔子糖人。”
我看着他眼底的期待,心里讶异他竟然还有这一面,忍不住笑了,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递给他:“去吧,别跑太远。”
他接过铜钱,眼睛亮了亮,快步冲向糖人摊,还不忘回头朝我挥手,那股子活泼劲儿,是这些年来不曾见的。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直到他捧着兔子糖人,小心翼翼地走回来。我又给了他一些钱,让他自己去玩一玩,人间的年节还是很热闹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说:“主人,你不要走太远。”
我笑着答应他,他才如释重负跑去玩了。
看他走远,我才转身往街尾的饭馆去,这热闹是他们的,我总觉得隔着一层,融不进去。
饭馆在二楼临窗的位置,我点了一桌子菜,有红烧鱼、酱肘子,还有桑榆洲特有的稻米酒,可筷子动了几下,就没了胃口。
窗外的街上车水马龙,孩童们追着跑,商贩们吆喝着,“庆生”还在楼下的糖人摊旁,跟捏糖人的老师傅说着什么,手里的兔子糖人举得高高的,生怕被人碰坏。
“一个人吃这么多菜,倒显得冷清。”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见周老先生提着个布包,笑眯眯地坐在我对面。
他头发比先前更白了一些,没等我开口,就拿起筷子,夹了块酱肘子放进嘴里,含糊道:“这肘子炖得软烂,比我家厨子做得好。”
我笑着推了碗稻米酒给他:“老先生怎么来了?”
“看你一个人躲清净。”他喝了口酒,眼神落在窗外,街上的灯笼晃得他眼底也泛着光,“你现在啊,倒有几分念安仙师的影子了,孤冷如高山皑皑白雪,让人亲近不得。”
我捏着酒杯的手顿了顿。
“以前的念安仙师,也总爱一个人待着。”周老先生放下酒杯,语气里带着些怀念,“他住在恍如山时,我去找他,总见他坐在竹屋前的石阶上,看着天上发呆,眼神冷得像冰,谁都走不进他心里。你现在,也是这样,周围再热闹,你也像站在雪地里,孤零零的。”
我低头看着杯中的酒,酒液里映着窗外的红灯笼,晃得人眼晕。
原来人终究会变成自己曾讨厌的样子?还是说,我和喻肆骨子里本就一样?
“尝尝这个鱼。”周老先生没再提喻肆,夹了块鱼肉放进我碗里,自顾自地胡吃海塞,很快就把一桌子菜扫了大半。
他吃饱喝足,摸了摸肚子,从布包里拿出个木盒放在桌上,冲我挤了挤眼:“我还有事,先走了,这个你拿着。”
没等我开口,他就下了楼,脚步轻快得不像个年过七旬的老人。
我打开木盒,里面躺着一枚熟悉的木符,是之前周老先生想送给我,被我推回去的那枚,据说是喻肆当年留下的。
木符旁压着张纸条,上面是周老先生的字迹,写着:“木符有灵,愿此行护你平安。”
我捏着木符,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烈酒,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往下滑,像烧着了一样,眼前瞬间冒起金星,脑袋也开始发沉。
我趴在桌上,隐约听见楼梯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秒,一双微凉的手扶住了我的胳膊。
“主人!你怎么喝这么多酒?”是“庆生”的声音,带着焦急。
我抬头看他,只见他手里的兔子糖人掉在了地上,糖渣沾了灰,再也看不出兔子的模样。
“糖人……”我想伸手去捡,身子却晃了晃,一脚踩在糖渣上,糖人彻底碎成了粉末。
我心里一慌,想说“抱歉”,想给他钱重新让他买一个,可舌头却打了结,什么也说不出来。
“别乱动,我带你回家。”
“庆生”无奈地叹了口气,打横将我抱起。
他的手臂很稳,身上还带着糖人的甜香,我靠在他怀里,意识越来越模糊,只觉得眼前的灯笼晃来晃去,像要融进夜色里。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放在床上,身上盖着暖融融的被子。
朦胧中,我看见“庆生”转身要走,他的背影在烛火下显得有些单薄。
我想叫住他,却张不开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帐帘,心里的惆怅像潮水般涌上来。
我欠的太多,有些债没法还。有些债我拼尽全力却依然亏欠良多。有些债我当下正在一点一滴地欠着。而有些债,说不清道不明,不知谁欠谁。
烛火渐渐暗了下去,我迷迷糊糊地睡着,梦里又回到了恍如山的竹屋,喻肆坐在石阶上,手里拿着那枚木符,笑着对我说:“有危险了就掰断它,我一定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