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易才从宫宴上下来,此刻坐在太师椅里闭眼养神。裴冬祺进门跪下,道:“儿子失手,让人跑了。”
裴易微眯起眼,“那个纪伶,为何给你挡箭?”
“儿子不知。”裴冬祺确实想不明白,那人明明对自己有疑心,为什么转头替自己挡一箭。
裴易将儿子困惑的神情收进眼底,道:“他是三皇子的人,与我们不是一道的。救你,想必是有什么目的,不要为人迷惑了。”
“我知道。”
“说回周检的事。”裴易直了直身子,“他能在风声之前就将周镜安提前送走,账本必定就在周镜安身上。这于我们始终是个隐患。”
裴冬祺低头,“是我办事不力。父亲放心,我必定尽全力处理好这件事情。”
“倒也不全是你的问题,起来吧。”裴易稍放松了脸色,看向儿子,“周镜安虽握有账本,一个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必定要寻个能事的人撑靠。近日让暗线多留意朝内动向。”
“是,父亲。”
悯州临海,是盐的高产之地。数年前周家还是那一带的大盐商,富甲一方。三年前新政落实盐归官营,周家就落没了。
往后私盐盛行,但周检还没有那个胆。直到裴氏的人找上了他,有了倚靠的大山,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周检也走上了私盐之路。两年里,周家凭着几辈积累下来的人脉与门路为裴氏打通了条暴利不断的商路。知悉周检的人只知他是得贵人提携才入的官场,却没人知道他的贵人就是裴氏。
许是自知所行非正道,周检在朝两年一直低调无闻。任谁也想不到他会落得被人屠杀满门的下场。
去悯州查案的官员回京被杀时他就听到些风声了,他不知道裴氏为防事情败露会做到什么地步,也不敢赌。所以早早便寻了个理由将唯一的儿子周镜安支出了都城,连同两年来经手的账目一并放进了周镜安的包袱里。
周镜安听到消息返回都城时,面对的就是周家满门被灭口的惨况。
“既然你手里握有账本,为何不现身向大理寺报案,反而冒险去行刺裴冬祺?”张止潇站在窗口,从打开的纸窗往下看,楼下已经没有御林军的身影。饺子摊上热气蒸腾而上,几个孩子在摊前玩爆竹,脆响一声接着一声,硫磺味弥漫,盖过了饺子汤的香气。
“殿下,裴氏后面是什么人?我一介草民,连功名都没有。您怎么会认为我凭几个账本就能扳倒裴氏?”周镜安侧撑在桌上,冷汗涔涔。他牙关紧咬,也不知是恨的,还是痛的。纪伶已经把他背上的刀子拔出来,正在敷药包扎,血出了许多,一盆清洗的温水已经变成了浓浓血水。
纪伶往他身上缠着绷带,“如今你行刺也失败了,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周镜安缓着气息,目光定定,看的是张止潇,“良禽择木而栖,我想为殿下效力,请殿下给我这个机会。”
“我帮不了你。”张止潇仍看窗下,未曾将目光落他身上。
“我说的是为殿下效力。”
张止潇走到琴架边,伸指勾了勾弦,发出个低沉的嗡响,与他的声线一般淡薄,“你只是个亡命之徒,我不知道你能为我做什么。”
“殿下,有时亡命之徒才好用,何况我与殿下有共同的敌人,殿下若肯用我,我定会是最忠心也最尽心的一个。”周镜安道。
张止潇敛眸,“现在谈忠心还早了些。”
周镜安见他并不全然回绝,眼底泛光,大胆将心中想法说出。
“开年陛下必定另组官员重查私盐。我知殿下如今朝中也有些人,引荐个人入监察院应该不是难事。只要我能在查案官员的行列当中,裴氏绝对没法再善得其身。到时殿下京中与我里应外合,扳倒裴家指日可待。”
纪伶研究着从周镜安身上拔下来的小刀,闻言立即道:“且不说你无职在身,周家的案子还悬而未解,你一个不能见光的人,让三殿下如何把你塞进外放官员的名单里?”
“周镜安这个身份是不能用了。”他缓缓道:“我可以易名换姓,从今后再没有周镜安,只有景安。”
纪伶指从刀锋划过,了然笑,“连名字都起好了,周公子并不是临时起意吧。”
周镜安倒没有一丝被戳破的尴尬,道:“实不相瞒,我确是早有谋划。今日在此巧遇三殿下,在下觉得这便是天赐的机缘。”
张止潇没有立刻接他的话,指停搁在琴弦上,神色不动,教人不知他在想什么。
周镜安只能耐心等。
良久,张止潇慢慢开口:“诚如你说的,几个账本对裴氏构不成威胁,走私盐的罪,裴氏也未必吃不起。”
周镜安暗道这三皇子比他想象中沉得住气。迟疑一下道:“如果再加上一条私养亲兵呢?”
“你有凭据?”
“裴家这样冒险大肆敛财能为了什么?”周镜安反问。
“那只是你的猜测。”
“那么殿下应该知道为何朝廷突然派人下悯州查案。”
“九月中旬,悯州的官船在峡口拦截疑似运私盐的漕船时遇水寇袭击,死伤数百。”张止潇简略说道。他未涉朝政,但朝中有什么重要事件,自有人报与他知。
周镜安冷然一扯嘴角,“什么样的水寇,敢袭击数十官船?”
张止潇静了片刻,坐了下来,露出点若有所无的惋惜,“你并不是现在才知情,或者说,周家与裴氏的勾当你一直都参与其中。”他将周镜安错愕凝滞的表情收进眼底,说:“你说要对我忠心对我尽心,实际上却还有所保留。”
须臾,周镜安反倒笑了出来,“我是真料不到……殿下英明,在下叹服。”
“原来你只是想利用三殿下帮你洗掉过去,好以新的身份去向裴氏复仇。”纪伶明白过来,因为周家的遭遇而对他生出的那点同情霎时散去,直想把那刀子重新插回他身上去。
“大人,我已是孤身一人,怎能不为自己留点后路?我纵然有所隐瞒,可说要忠于殿下的话却是一分不假。”周镜安露了点无奈,而后目光如炬,只看张止潇,“我与裴氏不共戴天,三殿下您与他们的恩怨也不浅吧?只要彼此都有利可取,相互利用又有何不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相信殿下应该比我更认同这句话!”
除夕的京都是不夜城,已经亥时三刻,文华街上仍不见寂寥。
纪伶从琴阁出来后总忍不住频频望张止潇。
人说三岁看到大七岁看到老,但纪伶看着眼前的张止潇,却看不出来再过个几年他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面对周镜安的笼络攀结时,是那样从容有度。不动声色几句话,就让人把底都交了出来。
他最终还是接受了周镜安的效命。
纪伶始终觉得不妥,毕竟那周镜安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如果周检没被裴氏洗掉,他现在还是裴氏手底下的爪牙。
“你觉得他真的可靠吗?”纪伶忍不住问。
张止潇说:“虽然是步险棋,但一直待在安全区里,永远拿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纪伶停步问他,“你想要什么?”
他垂首默了会儿,说:“权势有时想想,也是好东西。”
纪伶凝视他,说:“总有一天你也会有的。”
张止潇不知深思着什么,忽然抬头问:“你会永远站在我身边吗?”
纪伶面对这个问题迟疑了。他如何能永远站在张止潇身边?
“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的。”最终他只能这么说。
只一字之差,张止潇似乎没有听出来。他眼微微含了笑,继续往前走。
纪伶为那抹笑容恍了神,想再去寻,却已无迹可寻。
“我脸上有东西吗?”张止潇目不斜视问旁边人,徐步行走间端的是清冷不近人的神态。
天生的上位者气度。
纪伶很实诚地点了下头,但没说有什么东西。过了会儿他颇为感慨地说:“这庙堂上的战争,比起战场,可是毫不逊色呢。”
张止潇便问:“你上过战场吗?”
纪伶停了脚步,目光被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吸引了去。他走过去取下了挂在最上面的一个。
那是张凶恶狰狞的鬼面,目凸脸凹,青面獠牙,上面交叉画了两道皮肉外翻的血痕,跟真的一样。很像他前生在战场上戴的那一个。
他将面具往脸上一扣,回头灯火鬼面相映,狰狞毕现。温柔俊雅的男子瞬间便成狱中罗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说。
张止潇依稀能见得他藏于鬼面下闪动的眼光,走过去给他拿了下来,放回摊上去,“太凶了,不适合你。”
纪伶不以为然,“上战场厮杀的,就是要凶。”
张止潇轻笑,“难不成你就是靠这个撑气势的?”
纪伶听他话里揶揄之意,一个拳头不轻不重打过去,被张止潇轻易接住。他想抽回来没成功,反被张止潇顺势握住了手腕。
就不松开了。
“还较上了?”纪伶也不急,睨人一眼轻巧地说:“吃准我不敢动你是不是?”
张止潇收了戏笑直视他,目光深深,像要把他吸进去,又带了点欲说还休的意味。
纪伶对上这样的目光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