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内有关西北互市的商讨已经有了结果,昭帝最终准了乌然的请求,北汉开始与乌然贸易往来。
乌然使臣使命达成,即将回国复命。礼司自当要为陛下再尽一次地主之谊。只是要说带人游玩这种事,礼司的大人们还是差点意思。几个只知日日埋头案牍的老头,这京中就是有什么稀罕地,他们也找不着门路。
不知是谁与陛下吹的案头风,说二殿下似乎对京中各处好风光都很熟。陛下想到二皇子反正闲人一个,给他找点事干也好。便把招待使臣的任务丢给他了。
张祁之接得不是很情愿,觉得这差事无聊。可是陛下亲给的任务他不接也得接,于是出任务当天就跑到北卫所把纪伶拉了出来,要他陪自己去。
年初事杂,纪伶不见得多有空闲,但架不住他缠磨,便搁下手头的事务同他去了。
很快纪伶就后悔了。
此刻他走在几人后头,他已经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招眼,还是有不少目光投过来——张祁之风流做派,模样却是实打实的好,又带着几个奇装异服的外域人,谈谈笑笑间,来来往往的人都要瞧上两眼。
而张祁之浑不在意那些目光,正有声有色地和那几个棕发褐瞳的使臣说哪儿的姑娘如何如何好,哪儿的倌儿如何会来事儿……
乌然使臣大概还不知道男风馆这回事儿,给他说得一愣一愣地。
同行的礼司郎曹大人脸色一直不大好看。曹大人快五十了,板板正正一个人,平日克己复礼,乍然被带到这种地方,简直老脸都不知往哪儿搁。
纪伶颇同情他。
招呼使臣逛花街,二殿下做得出来。
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纪伶熏了满身的脂粉味儿,鼻腔里痒痒的,喷嚏却打不出来,可劲儿地揉鼻子。
曹大人借司部里有急务,已经先走一步。
张祁之还在后边绘声绘色给人说着京中的名人韵事,几人听得津津有味,时而赞叹时而点头,偶尔露出个夸张的表情,倒真像开了点眼界。
张止潇从御史台出来,见今日无风无雪难得晴好,撇下了马车街上走一走,晒一晒几日不见的阳光。
正从桥头走下,西斜的霞光里有道侧影很是眼熟。待人转过脸来,蒋裕已经大惊小怪道:“那不是纪大人吗?他怎么在那?那边可是……”
张止潇侧目问:“是什么?”
“花街啊。”
张止潇看起来没多少反应,说:“你去车上等我吧,我过去一下。”
蒋裕一脸了然拍拍他手臂,“有话好好说啊。”
张止潇不明白,“什么意思?”
“这个嘛,”蒋裕摸摸鼻子,“男人去那种地方很正常的,纪大人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少年,虽然他现在是你……你也别恼怒他。”
张止潇嘴角微不可见一抽,走了。
纪伶好不容易一个喷嚏打出来,一抬头,就撞见了张止潇疑惑的眼神。一阵尴尬,“三殿下,散值了啊?”
张止潇点点头,“你怎么在这儿?”
“我……”纪伶莫名心虚,眼神闪烁一下,“我等人。”
才说着,张祁之就带人过来了。
“巧了,在这儿也能碰上三弟。”张祁之侧身给使臣介绍,“这是我们三殿下。”
几个使臣学着中原人的礼节拱了拱手,“三殿下,幸会,幸会。”
张止潇客气地一点头。一个使臣眉飞眼笑道:“贵国的花街楚楼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
纪伶暗里一抹汗。难为张止潇还能谦逊淡定地付之一笑。
很快饭点到,使臣们走了一天路,没有道理让人空着肚子回去。张祁之挑了个他觉得尚能入眼的酒楼,包了个上间。
酒菜摆上,歌舞排开。张祁之是个好东主,还不忘叫上几个可人的姑娘来陪酒。按他的话说,我北汉泱泱大国,招呼外使岂能连个陪酒的都没有?
在场没人反驳他这句话。
“来,大伙敞开了喝,今晚不醉不归。”张祁之举杯一口尽,使臣道二殿下豪爽,也跟纷纷仰头喝尽。
陪酒的姐儿们也热络地劝起来,几巡下来,那几个人就找不着北了。
张止潇身边也坐了个姑娘,只是那姑娘拘谨得紧。她没法儿不拘谨,这主儿是席间最年轻的,瞧着还没自己大,可是那身矜冷的气质,实在让人难以靠近。她只能坐边上斟斟酒,未敢往人身上凑。
使臣喝高了,开始话不着边儿扯有扯无。张祁之酒量极好,一轮接着一轮依然神清目明,一手搂个小倌一手握酒杯,陪着他们扯。掌柜很有眼色,叫来的小倌生得干净清秀,几乎不施脂粉,尚合张祁之的眼。
纪伶早知道他好男风,但亲眼见着,还是傻了一傻。
张止潇不怎么出声,有一口没一口喝着酒,时不时望一眼旁边——那姑娘都快贴到纪伶身上去了,举着酒杯媚眼带笑要他喝。纪伶脸上几分不自在,可他不是会给人甩脸子的,只是略往一侧退了退,腾出了点距离,才接过人家递来的酒。人说棍棒还不打笑脸人,他这个性子,哪里会去为难个陪酒为生的姑娘。
那姑娘见他如此反应,只觉有意思,掩嘴笑笑又挨了过去。
“你们接着喝,我去一下茅房。”终于在快要被人挤下椅子的时候,纪伶站了起来。
张祁之憋着笑,“纪大人可快去快回,别让人久等了。”
纪伶斜他一眼,出了酒楼。冷风一吹,他脸上的热意终于降了下来,舒了口气。
四下已经掌灯。明天就是上元节,路边很多卖粿品灯笼的,样式繁多,应有尽有。他沿街慢慢走着,感觉后面有人追上来,没等他转身看,那人拽了他的手便走。
张止潇走得很快,快到他得小跑起来才跟得上,“殿下,你要拉我去哪?”
走出好远,张止潇才停下来,回身说:“不要回去了。”
纪伶说:“我没打算回去啊。”
张止潇得他这话,放了他的手,默不吭声往前走。
看着不大高兴啊。纪伶想,大概这阵上任司职哪里不顺,哄哄吧。
哄孩子他惯是会的。纪伶环顾一圈街上,左边就有摊卖糖人的,摆在琳琅满目的粿品铺前不是很起眼。
老伯手艺不错,浇出来的糖人生动有趣,或憨态可掬,或笑容满面,各有各的韵味,竟没一个重样的。
张止潇奇怪这人怎么没跟上来,回头找了一下,他居然在挑糖人。
张止潇心里默默一叹,站原地等他。
纪伶心无旁骛挑了好一会儿,小跑过来,举着买来的糖人冲张止潇晃了晃,笑吟吟问他:“看,是不是很像你?”
哪里像我?张止潇瞥一眼那糖人,在他殷殷期待的目光下没可奈何接了过来。
转入段临水的辅路,周遭便幽静下来,只有三几过路人,灯火也稀疏。
纪伶那个糖人好像没起什么效果,张止潇一路还是闷闷不欢。
“谁惹我们三殿下不高兴了?说来听听好吗。”纪伶撞了撞他肩头,瞅着他脸色。
“我有吗?”
“都写脸上了。”
张止潇静了一下,说:“那就要问你了。”
纪伶一愣顿步,又马上拦到人面前说:“我怎么了?”
张止潇对上他不解的表情,眼中转瞬几变,最后看向了手中的糖人,把它塞回了纪伶手里,别过脸不肯看他,“温香软玉在怀,纪大人看起来,也是喜欢的。”
“啊?你气我跟那姑娘?”纪伶哭笑不得,跟着莞尔道:“人人都有难处,人家那是营生,也不容易。”
张止潇笑也不像笑,“大人真是善解人意。”
纪伶怎么听,都觉得他这话里有刺,但确实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只好与他说:“你不喜欢,我以后不去就是了。”
在纪伶看来,这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而张止潇眼神纠结着,分明有话要说,却总不开口。纪伶等了等,无奈地说:“你再不说,我可走了。”说着就真的转身要走。
张止潇忽然出手,掰过他肩膀将他转了过来。纪伶来不及反应,张止潇的唇就不轻不重印了上来,带着寒夜的气息,在他唇上轻轻一吮,很快便离去。
举动间,还是青涩的样子。
纪伶整个人跟被定住了一样,手里的糖人“啪”一下掉到了地上,碎成几块。
“我不喜欢你与旁人在一起。不管是那里面的姑娘,还是张祁之。”
张止潇说完这话,垂下了眉目,没有再看纪伶惊诧错愕的表情。
头一回对人做这亲昵的事,他心里并不如面上那般淡定,藏在袖中的手有些无措地攥着袖口,静静等着。
纪伶茫然看着他,却说:“你什么时候染上的……这种习气?”
这是重点吗?张止潇又气又难堪,“什么习气?你以为我对谁都这样?”
纪伶僵滞地摇摇头,却不敢接这话,低头去看脚边碎开的糖块。
张止潇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纪伶眼望他离去,张了张嘴,还是没喊住人。
喊了他也不知道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