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元宵,京都许多大户人家都办宴。
三皇子府也开了宴,请帖有纪伶一份。但昨晚的事在他心里落了个疙瘩,他还不知道怎么面对才向自己坦诚过心思的张止潇,所以没去。
二皇子府也来人递过贴,纪伶同样没心情去。
老何见他一晚上门也不出,神色忡忡的,丢下手里捣鼓了一半的灯笼,凑过去问:“大人,请帖收了一沓,怎么不去吃宴?发生什么事了吗?”
纪伶摇头说没什么,问:“阿摇还是没回来吗?”他这会儿心里一团乱麻,能想到的只有谢摇。也许以这小鬼游荡人间五百年的经验,能给他捋一捋眼前的状况。可是自几天前,这猫儿就没了踪影。
老何只知道他说的是家里养的猫儿,叨叨起来:“没呢?大概寻到了哪个新的好主儿,不回来了。白眼忘恩的家伙,亏大人待它那么好。”
老何又叨了几句,接着捣鼓他的元宵灯去。纪伶闷闷地进了厅。熄了火的碳盆还搁在墙边。其实纪伶不怎么用这些取暖的东西,因为入冬后猫儿一直畏冷,才置了这碳盆。
不回来了吗?
怎么也不道个别?
纪伶有些失落,好歹处了一年多的时间,感情总是有点的。
也罢,人有人的路要走,鬼也有鬼的路要走。希望他早日得道成仙吧。纪伶想。
等他和张止潇因果一了,他们也是要各走各路的。到底人在世间,与谁都只能共一程。
这么一想,他不免就有些感伤,想到了除夕夜,张止潇问他会不会永远站在他身边。
左右都是无解,纪伶索性回屋里闷头睡觉。
眼才闭上,就听老何外头喊抓贼。心道他这屁大的纪府,有什么能让贼惦记?循声走到院墙边,就见老何打着灯笼对跳下墙的人猛瞧。
“是二殿下啊,对不住对不住。”老何连连道歉。
张祁之不耐地挪开快要贴到脸上的灯笼,那眼神看起来,竟是喝高了。他见了纪伶便笑,“你怎么没来啊,让我好等。”
纪伶觉得他与昨日里有些不同,形容寥落的,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明明昨天还跟乌然使臣把酒扯天扯地。
“乏了,就不去了。你二殿下广交好友宾客盈门,不差我一个,等我干嘛?”纪伶见他站不太稳,扶了一下,说:“怎么喝这么多?”
张祁之打个酒嗝,挨着他,“你要管我吗?嗯?”
“外面风大,先进去吧。”纪伶略皱眉,这人酒量一向好,喝成这样,得喝了多少?
张祈之倒好说,直接揽了人肩膀,半眯眼笑问:“真让我进去啊?”
纪伶没说什么,架了人进屋去。
老何挠挠脑袋,提着灯笼走了,嘴里嘀咕着,这二殿下怎么放着大门不走翻墙呢?
半夜翻墙的人一进屋,就把纪伶抵在了墙边。纪伶迅速抬手,正格挡在张祈之倾压过来的胸膛上,“二殿下,借酒发浪就没意思了。”
张祈之手撑墙看着他,低低笑了声,“你知道我会借酒发浪,还让我进来?”
纪伶没心情与他纠缠,侧头避开他视线,“你喝多了,去休息吧,这屋子今晚让给你。”
“谁要你屋子?你以为我没地方去才来你这?”张祈之说话间呵着酒气,“你知道我的心思。”
“二殿下,”纪伶叹口气,“我不好男风,你找别人吧。”
“你不好男风?”张祈之又笑,“那为什么他可以?”
“什么?”纪伶一时没听明白,“你说谁?”
“张止潇。”张祈之一字一句。
“你……说到哪里去了?”纪伶眼中不自觉闪烁一下,推了推他。
“昨晚,我都看到了。”张祁之忽然咄咄逼人,“你要与我说这是朋友间的相处方式吗?”
纪伶一惊,随即冷静地说:“他与我,可能有什么误会,但这与你没关系。”
张祁之酒劲正上头,不管不顾按住他后颈便将唇强压过去。
纪伶怒气上来,揪住他衣襟就把人摔出去。茶杯果子滚了一地,张祈之腰侧磕到桌角,皱了下眉。纪伶见了,露出点歉意,却没上前去,心情复杂地出了屋子。
张祁之给他这么一摔,像是酒都醒了,整了整被揪乱的衣服,看着门口有点委屈地嘟囔:“力气真大。”
张止潇已经整月没来校场。纪伶宽解自己,他如今入了朝堂忙于案务,许是没什么闲暇时间。心里却难免空落落的,又像卡着什么,怎样也不得劲儿。
那个青涩无措的亲吻,时时从脑中晃过,时时叫他失神。
细想起来,除了惊诧之外,他好像并没有什么抗拒的感觉。
他不太理解自己这个状况算什么。
他本是来还因果的,现在看来,因果没还清,还扯上了更大的。
又是个没有阳光的早晨,雾总不散,空气潮闷惹人平生躁意。
纪伶拔下长枪,臂腕一动,枪锋刺破薄雾,一出枪,便是铁马踏山河之势。
他起步前刺去,腕一转,实木的圆桩瞬间破开,木屑乱飞。紧接着他提枪横扫,凛冽带风,有如长虹贯日……
校场上操练的歇坐的,无不惊艳侧目。
靠他边上坐的小将手里的馒头都掉了——他一京里跑跑巡防的,确实还没见过这等荡扫千军的气势。
纪伶才收枪,身后便传来几声拍掌,回头,裴冬祺称赞人也是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大人这身手,搁这北卫所里,可惜了点。”
要说张祁之在这位子的时候懒怠,裴冬祺较之更甚。自接任以来,他出现在校场的次数不过三,凑着纪伶,也就这一回。很是不把这职位放眼里。
但只要他没闹什么事,正常当值没出什么问题,纪伶也不与他计较。虽然深知这人不简单,每次看见他眼下那与纪真一模一样的胎记,纪伶还是没有办法将他与屠杀周府二十口人的极恶之徒联系在一起。
李茂他们几个颇有微词,说指挥大人对新来的下级未免纵容了些。
“难得,”纪伶半讽道:“今天是什么风把裴公子吹到这儿了?”
“大人说哪儿话,挂了北卫所的牌子,该来转转。”裴冬祺手背于身后,慢悠悠绕着那些靶子木桩踱了一圈。他一身云锦袍围着风领,不像来练兵的,倒像来参观的。
纪伶说:“我见裴公子好像很忙,可否告诉我,都在忙什么?”
裴冬祺自架上抽了把剑,试了试手感,“一些碍事的东西,忙着清理罢了。”
纪伶盯着他的脸再问:“只是东西吗?”
“不然呢?”裴冬祺把剑又插回去,一脸嫌弃,“演练用的东西,就是些破烂玩意儿。”
纪伶话里有话道:“那裴公子可要清理干净,别遗漏了什么,留下后患。”
裴冬祺笑一笑,天真无邪的,“这个自然,无需大人操心。”他说着又取下来把弓,拉了拉弦,看样子也不满意。
他真的只是来参观的。
悯州那边已经有消息传到都城了。为免打草惊蛇,传的都是密信,由御史台左大夫密送至御前。左大夫与陛下闭门相谈许久。内侍宫婢皆退避房外,不闻谈话声,但闻书房内传出笔砚摔地之声。左大夫告退后,陛下又着人传了安王觐见。
次日朝会,监察院使殿上陈诉悯州私盐案,上书奏请监审兵部侍郎孙尚。孙尚殿上喊冤喊得惊天动地。三皇子紧跟其后上奏,孙尚食君俸禄却贪得无厌,收贿枉法在前,借职务之便官商勾结走私盐在后,罪当监拿。
大皇子脚才动,被同排而站的人扯了扯袖子,硬生生收了回去,不甘之心俱形于色。
陛下当殿命人拿下了孙尚,着大理寺监察院共审,御史台督察。
堂内灯火不大亮,摇摇欲熄,屋里的人半合眼坐了许久没动。裴冬祺入门垂首,“父亲,可要我动手?”
裴易睁眼,盘动手中两颗吉祥珠,“动手,在大理寺?”
裴冬祺略思量,“我有把握。”
拿了孙尚只是个开端,两司共审还要御史台督察,显然陛下是铁了心要牵出后面的人。为防灭口,现下大理市除了本部兵卫,还扎了不少御林军。
裴冬祺只说有把握,便是难为。
裴易缓缓摇头,“动作太大,且没有价值。这事是什么人在推波助澜已经一目了然,要动手,就得动到点子上!”
裴冬祺抬头,裴易说:“孙尚知我行事,他妻女皆在京中,一时半会交待不了。马上春狩了,是个好时机,你准备准备吧。”裴易自棋盅里摸出三个棋子,指间一松,棋子落地滚弹出去,“他心挺大。不知此番,他还能不能有那好运。”
裴冬祺望着滚到脚边的棋子,面容冷酷,“儿子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