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止潇喝了个微醺出来,蒋裕不知跑哪儿去了,外面正起风,街灯忽明忽暗,恍得人影似断魂。
行人或匆匆独行,或三两并肩谈着话。张止潇不上马车,慢慢游荡着,手里边还拎着小半坛喝剩的。
前头有两个挨着走,一个稍高的扶着个醉得走不稳了的。那醉得走不稳的边走边挥手说着什么,含糊不清,时而嘟囔时而嚷嚷,走得缓慢。两个人停下时碍着张止潇去路了。
“公子您就别再嚷嚷了,人好歹是御前重臣,您在这大声嚷嚷若是传到人耳朵里去,是要生事的!”
“生事就生事,小爷我才不怕。”齐云川把臂膀从架着他的人身上抽开来,倒退两步打了个酒嗝,“我看他这北卫所指挥,也是靠着皮相媚主做上去的!”
张止潇刚要绕旁侧走,忽而就站住了。
齐云川眼里满是冷讽,“躺男人身底下卖色求荣的货色,也能称御前重臣?真是世风日下!”
齐云川话音落,就被自头顶向下浇了个透心凉。酒味冲进鼻子里却叫他酒醒了大半。
张止潇把那半坛子剩的酒全浇在他头上了。
浇得他满头淋漓瞠目傻了半天。
“嘴巴不干净,该洗洗。”半冷不淡的声音,说的是句寻常话。
“你他娘的谁啊!”拳头已经跟着咒骂抡出去。
被对方轻飘飘化开了。
“哎呦,公子您没事吧?”身边人焦急过来扶。
一拳打了个空还险把自己摔出去,齐公子有些狼狈却来了精神。他一手格开要来扶他的人,拿手抹了把脸上的酒水,然后还放嘴边舔了下,眼底染上兴奋的颜色。
“是个练家子啊……”
张止潇不屑与他纠缠,扔了坛子就要走。
“想走?也得看小爷让不让走!”剑出鞘的铮鸣不算响亮,在安静的夜街上也无比清晰。
“公子使不得呀!”随从慌忙扯住人,“这儿挨着桂华街,可是御林巡防最严密的地方,您再气不能在这儿取人性命的!”
齐云川一把掀了随从,利剑破风朝人后脑就招呼过去。
“嚓”,张止潇的乌木扇格他这一剑,扇骨已然折了好几根,成了把破烂。张止潇推开破扇,眼中一瞬冷凝,跟着挑眼看过去,声音也是冷的,“你弄坏了我的东西。”
齐云川这会儿,才算和面前人真真切切打了个照面。
面前人一脸清霜挑着眼,此刻尽管捏着把破扇也是个清俊贵人相。
长得好又怎么样?深夜打这儿过,十有八九也是个花间客。齐云川腹里诽人的时候,完全没想过自己也是深夜打这儿过的人。
他昂着下巴,“招惹了人就想走,没有这么个道理。”
李茂今夜当值,京中各处转了一晚上,才回到卫所解衣躺下,就被底下人急急忙忙喊起来了。
“春雪楼来人报的案,巡卫们赶过去的时候齐小公子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小将边走边说着情况,“怎么说是三殿下,我没敢把人下牢里,就把人都请到后厅了。怎知三殿下不肯作罢,这会儿在后厅,还在逼着人认罪。”小将说到这儿就头大,“这齐小公子也是个犟驴脾气。”
“认罪?认什么罪?”
“行刺。”
李茂忽地停了脚步。
小将奇怪道:“大人,怎么不走了?
“这三殿下的脾气一向沉稳有余,怎的突然与人闹起架来?”
小将这会儿可无暇想这个,道:“这两人可还在后厅僵着呢,迟一点指不定又出什么事儿。”
李茂沉吟着说:“这事说大就大,说小也小。论起来无非就是俩小孩打架。”
“可这俩小孩一个是三殿下一个是户部尚书齐大人的公子啊!”
“我知道。”李茂说,“但能劝住住三殿下的人不是我。”
“大人的意思?”
“我现在过去看看,你马上去找纪大人。”李茂略想了想,“就与大人说,三殿下在春雪楼闹事,保准他马上来。”
闹事的人此刻坐在后厅靠椅上,端的是个闲散姿态。他端着杯茶,也不喝,就一下一下拨着浮叶。偶尔碰着杯沿发出个清脆声音。
忽略他此刻脸上那两道隐隐渗血的划痕,他俨然就是个堂上宾客。
堂下齐云川跪着,是被人反手押着按头跪下的。一张俏生生的少年脸,乌青斑肿没一处好,鼻下还挂着血。他挣扎好一会儿终于把头昂起来,张止潇磕了下茶杯凉凉飘出一句:“按回去”。
李茂走进来时,就看到齐云川一脸青肿,可怜巴巴地被人按下头去。同时也把两人面上的伤看了个分明。
这是怎么个野蛮打法能打成这副模样?
“卑职李茂,参见三殿下。”
“李大人免礼。”张止潇对着别的人倒是客气,和声喊人坐。
李茂摸不清三殿下什么情绪,没敢坐,看了看地上跪着的人对张止潇说:“不知齐小公子做了什么,惹殿下这般动怒?”
“李大人来得刚好,这查刺客的事,还得交给北卫所。”
李茂一愣,张止潇接着说:“此人当街行刺本宫,按我朝律法,不知该当何罪?”
“你血口喷人!”齐云川又用力挣了一下。
李茂赔着笑,说:“殿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
“没有误会。”张止潇慢慢说:“他当街对我拔剑相向,过路人都看到的,大人可以去春雪楼侧街找人问问。”
李茂拿询问的眼神看向一旁属下,属下小声说:“我盘问过了,确实如此。”
李茂脸上一滞,回头又赔笑,小心措着词:“殿下,齐公子年纪还小,有时难免冲动不知所谓。但这行刺之事,他断然是不敢的,个中想必有什么原因。今日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看在齐大人面上,别与他计较。”
张止潇吹了吹茶,“大人这样说,可是不相信我?”
李茂额角冒了点汗。张止潇向来进退有度,不说多好说话,至少不是会在小事上纠缠的人,不知缘何今日不依不饶?李茂坐这位子上十几年,从来敢在御林军脚边闹事的,最后都得对他跪地喊爷,今晚碰着这主,竟没个办法。
纪伶一进门,就看见李茂在擦汗。
事情他路上也听人说了个大概,想必三殿下把人折腾得够呛。
李茂看到纪伶,松了口气。能理事儿的来了。
张止潇看见纪伶,收起了刚才那副为难人的悠然姿态。他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划痕,似有些没脸,讪讪说:“你怎么过来了?”
纪伶看着那两道划痕,皱眉,“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说着就要伸手去碰他伤口,被张止潇偏头避开,他说:“大人这么晚过来,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纪伶没摸到那伤口,但也看出来了伤得并不重,笑了笑,说:“我是听说殿下遇人行刺,吓了一跳,特意过来看一看。”又往他脸上瞅去,“这刺客的行刺手法。倒是特别。”
张止潇一听就知道他话外之意,没好气说:“这是狗抓的。”
被骂狗的人不服地挣动了下,到底忍了未敢再骂回去。今晚招惹了这人,被赖上个行刺的罪名他是有口说不清!
“哦,”纪伶做恍悟状,“那殿下教训教训就是,可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张止潇瞥一眼堂下人,“那得看他态度。”
纪伶走到齐云川跟前,对那两个押着他的人一摆手,“放开吧。”
齐云川终于能把头抬起来了,他揉了下酸疼的脖子,看向这个自己骂了一宿的人……
齐云川不曾见过纪伶,对他有这么深恨意全是因为“移情别恋”的二殿下。此前只道必定是个奴颜媚骨的,可眼前居高临下看着他的人,美则美,却分明一身自带威严的武将风骨。甚至他这样跪在对方面前,都有种理应卑膝臣服的错觉。
有一瞬齐云川觉得自己先前骂他的话很可耻。但一想到某个人便是被这人勾去了魂,他又觉得自己骂得该。
纪伶看见齐云川那一脸青肿时,也是无语了一阵。
“齐公子,”纪伶说得温和,“你并未行刺三殿下对么?”
齐云川被这么一问竟有些委屈,“什么行刺?谁行刺他?”
“嗯,我也相信齐公子断然不会有这个心的。可是……”纪伶看看他,觉得自己也挺欺负人的。
“可是什么?”
“齐公子想是做了令三殿下误解的举动。今晚的事若殿下执意要彻查,不论结果如何,对尚书大人乃至整个齐家的影响都是非同小可的。”
齐云川愣愣看着人。
“齐公子若肯听我一句劝,”纪伶循循善诱:“低个头,赔个罪,把误会解开,这事可了。”
“你让我向他……”齐云川满眼不服看向张止潇,后者不掩轻慢瞟了他一眼,似无所谓。
“齐公子,”李茂见缝忙插进来,“大人话至此便是留了台阶,莫要再犟了。行刺皇子罪可比谋逆,难道你真想让齐家平白因你扯上个逆臣之名?”
齐云川不过十六,跟张止潇一般的年纪,却远没有张止潇那般的心府。这几句是真的把他吓得不轻。
他眼底挣扎,最终认命地向着张止潇一伏身,轻轻在地上碰了个头,“今日是我无礼,冲撞了殿下,请三殿下恕罪。”
他说得艰难,纪伶看着汗颜。
想他也曾是个号令三军的将军,今天却来欺负个十几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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