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二更天,官道上楼馆商铺大都关门打烊了,仅剩几盏府衙设的街灯零星挂在路边。
张止潇倚在灯下一处闭了门的商铺前,无聊地踢着地上白日里留下的杂碎。
过了会儿,纪伶也出来了。
“事情已经调解完了,大人还不回府么?”张止潇不咸不淡说。
“指甲抓伤易感染,擦个药吧。”纪伶把一个小白瓶递到他面前。
张止潇看了眼,没说什么接了过来。他倒出药来随便往脸上一抹,由于看不到,都没抹到伤处去。纪伶见状干脆给他拿过来,“还是我帮你吧。”
伤口被辛凉的药膏抹过,这会儿热辣辣地疼起来。张止潇恍若未觉,怔愣看着微仰着脸认真给自己抹药的人。
“好了。”纪伶撤开身,看着抹好药的伤口,露出点满意的笑。
但面前的人看起来却有点不开心。
纪伶小心地问:“怎么了?我刚刚弄疼你了吗?”
张止潇低着头,没头没尾地说:“扇子坏了。”
“扇子?什么扇子?”
张止潇摊给他看。
纪伶拎起一瞧,甚是眼熟。只是破成这样,他愣是没认出是自己送人的那一把,无相干地说:“坏了就坏了,我改天买把新的送你。”
“你不躲我吗?”张止潇轻声问。
“我躲你做什么?”纪伶搅着扇穗看别处,说:“倒是你,怎么都不来校场了?”害他乱糟糟想了一堆。
“我没去……”张止潇话一停,注视着纪伶有些迟疑地问,“你在等我去吗?”
纪伶怔一下,抬头就碰上双含着期望的目光,不知缘何,心口像被什么烫了一下。他把破扇捏得紧,卡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来,“枪法太久不练的话,会生疏的。”完了自己也觉得,还不如不说。
张止潇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过了会儿才模棱两可地说:“我知道了。”
纪伶随即追问:“那你来吗?”
张止潇点点头,眼落在破扇上,“记得买把新的给我。”
纪伶顿觉心头云开雾散,说着一定,笑意已自脸上蔓延开来。
三月初,都城的雾随着开春第一场雨散了。春寒随雨至,压不住枯木重抽新芽的势头,山上随处可见新绿。昭帝的精神似乎也随着姗姗而来的春意好了不少。
春狩的事宜上月已经开始筹备,初四雨停,万事也准备妥当,圣驾前往东郊猎场。此番南北卫所齐动,浩浩荡荡随驾,阵仗较往年大上许多。
傍晚时队伍到达场地扎营。
纪伶安排好布防的事,回帐时已经闻到了烤肉的香味,李茂在招呼御林军的兄弟喝酒吃肉。纪伶见他酒水一碗接一碗地往外倒,按了他的手,说:“肉随便吃,酒不能多喝。”
李茂嘿嘿一笑,“晓得晓得……”
于是后面划拳喝酒的人,只能改划拳吃肉。
裴冬祺坐在一块黑色石头上擦着把飞刀,不与人吃喝,也不与人说笑,显得格格不入。纪伶认得那刀,那次他从周镜安身上拔出来的,就是这样的小刀。
“飞刀适合远袭,可若遇上近身搏战,还是刀剑好使。”纪伶站到大石边上,说:“帐子里还有多余的配备,去挑一把吧。”
裴冬祺眼都不抬,说:“刀剑配着碍事,我用不惯。”
纪伶讨了个没趣。
那边李茂不屑地嗤了个声,撕了块肉塞进嘴里。
天边霞光正盛。不远处溪边,张止潇走来,纪伶没等人走到就迎了上去。
“你怎么过来了?陛下那边不是设了席,你不用过去吗?”
“也没什么重要事,走个过场就出来了。”张止潇不甚在意地说,和他并肩沿着溪边散步。
裴冬祺抬眼望过去,只能看到落日下两个背影,边走边说着什么。有时那个人会侧过脸来对身边人温煦一笑,比此刻万顷晚霞还要明丽夺目。
跟平日里端着脸教训人的样子差得不是一点。
李茂趁着人走开又抓了碗酒,搁鼻下先嗅一嗅香气,“这有的人就是奇怪,别人搭理他的时候连个眼皮子都不给人家。人走了,又看得挪不开眼了。”
裴冬祺听了也像没听到,只收回目光站起来,往另一个方向走。
霞色淡下来时,张止潇停在一棵不知名的老树下,回望帐篷那边,已经篝火连营。
“明日,”张止潇忽然说:“你尽量守在驾前,不要离开主场。”
纪伶隐约能听出点什么,问:“你要做什么?”
张止潇望着远处篝火,“景安这支箭,已经在弦上了。”
东郊猎场草场开阔,密林环绕,栖生不少野物,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猎到什么稀罕品种。
日出时就已经有人按耐不住先去热了一圈,然因为不熟悉地形,不小心掉入了山下猎户挖的陷阱。张祈之走出帐子时,看见灰溜溜地被李茂捞回来的齐云川,掉头就想跑。被李茂气穿云霄的声音喊住:“二殿下,起得挺早啊。”
齐小公子听着这声望过去,那眼神,幽幽怨怨的,配着一脸未消褪的淤青,李茂一个大老粗瞧着都可怜。
张祈之讪讪转了回来。
晚些时候,马蹄号角惊得林间走兽奔蹿,男儿们三五成队呼喝着纵马入林。
张祈之身背伏光,身边不情不愿带了个齐云川。
猎场是年轻人的天下,陛下只管设下赏赐,自与众位朝中肱骨就临时搭起的餐台饮酒谈天。
已经进入密林,蒋裕驱马绕过侍卫追上张止潇,说:“今日这情形你可不能甩了我独行。还有,这里的地势我也是不熟的,别跑太远,差不多我们就回去。”
张止潇握着缰绳,从碎着光影的树下踏马过,环视着前方丛林,“我有分寸。”
正说着话,一侍卫指着一处杂草丛蔓兴奋喊道:“殿下,目标出现了。”大概被喊声惊到,那躲在草丛间的毛团“嗖”地一下蹿进树林里。
蒋裕眼里绽出光芒,“不是寻常野物呢。怎么样?要不要跟我比试比试?”
张止潇废话不说,一扬马鞭抢在前头追去。
晌午日头反而暗下,山林起了风,吹得道上落叶乱飞。
张止潇紧着分寸,到底因为一只毛色极为漂亮的银狐跑出了好远。蒋裕一直紧跟其后,不过那些侍卫就跟不上了,早不知被撇在了哪里。
到此银狐已经不见踪影,张止潇环顾四方,只有风吹树动的“沙沙”声响。他面上微有不甘之色,还是果断掉过马头沉声道:“回去。”
时候差不多了。
两人照原路返回。日头已经完全被阴云遮住了,遥远处隐隐有雷动之声。蒋裕催着马,蹬踏声里喊道:“雨要来了,得快点儿了。”
然而话音才落他就倏然勒住了马。
张止潇跑到他旁边也停住,“怎么不跑了?”
“是我的错觉吗?”他凝神警惕往林道两旁茂密的高树上环视过去,阴云覆顶,只见树叶飘摇。
“咔嚓……”
这回不是错觉,那细小的声音此刻在蒋裕耳中就是隆隆雷声。他猛然前倾的同时用力一拍张止潇的马,马飞蹿出去,数支短箭“咻咻”钉入张止潇后方沙地上。
“蒋裕!”张止潇在马上回头喊。
“快离开这里!”
随着蒋裕的大喊,山林内风声鹤唳,四处都是扣动弩机的声音。
草场上,入林射猎的基本都回返了,没有一个空手而归的。昭帝心情大好,即便坐了整日已经露难掩疲态,依然笑呵呵看着边上黄启清点猎物。
“二殿下,野鸡两只……”黄启念到这,也是有点尴尬,忙问下边人:“确定二殿下所猎之物都在这儿了?”
大皇子先不客气地笑了,“这就是‘御林第一箭’的水准啊,见识了。”
张祈之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拍拍身上灰尘,“大哥谬赞了。”
安王与陛下对看一眼,皆笑着摇了摇头。昭帝倒也没真的嫌弃,回头爽朗一笑,照样赏了他。
纪伶带刀站在圣驾后方,将在场的人扫视个遍,没见张止潇。天色很不明朗,又一队人回来了,他心头隐隐不安。
空气渐渐变冷了,春寒往往带着湿气,又起了风,昭帝有些受不住,赏过猎场回来的勇士就拢衣起身,预备回帐。
御史大夫左靳这时迈步出来,伏身跪在圣驾前,“陛下,臣有要事奏。”
昭帝动作一顿,面上略有不满,“何事非得这个时候来奏?”
左靳磕下头,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朗声道:“臣要引举悯州查案归来的景大人御前直述。”
“前往悯州的官员回京了么?为何寡人没得到半点消息?”
裴易已觉察到什么,慢声说:“左大夫,今日春狩盛事,述职大可等回宫,何必急在今日呢?”
左靳不应他这话,只向上首说:“陛下,此案已不仅仅是走私盐,更关系朝中重臣暗培私兵,事关重大,刻不容缓。”
张折信适时出声,“皇上,既然人已经来了,且听一听他怎么说吧。”
昭帝慢慢坐下来,“便叫他过来吧。”
景安是带着伤来的。他染了血的衣服还没换,显然是还未入京就转道直往猎场来。
他来到驾前跪下,周周正正行了礼,开始将案情逐一陈述来。
景安目沉声稳,引理凭据,有条不紊,昭帝期间面色几变。直到他呈上周检留下的账本时,裴易一掌拍在桌上,怒道:“巫指构陷,子虚乌有!你是什么时候进的监察院,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谁举荐你上来的?谁让你在这里说这些话的!”
他连发几问,景安抬头,坦然与他对上,“是北汉国法,是在这桩案件里无辜丧命的官员百姓,让我跪在了这里。”
裴易转向昭帝,“陛下信这些话?”
陛下此时反而古井无波,垂眸道:“铁证如山。”
左靳随即道:“请陛下立刻降旨,将裴易缉拿问罪。”
草场上一时死寂,只闻得天边一声闷雷低沉滚动。昭帝目光沉沉,犹有迟疑。安王就平坐在他身边,低声说了句:“陛下,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昭帝目光凛然一动,“来人,拿下太尉。”
此话一出,御前卫踏出几步,裴易骤然一脚掀了面前餐台,餐台裂作两半,密林处探出无数弓箭,皆绷紧了弦蓄势待发。紧接着脚步声密集,林中竟神不知鬼不觉埋了许多伏兵。
情况骤然紧张起来,草场上全是“嚯嚯”拔刀声。
“保护陛下!”
安王立起喝道:“裴易,你竟在猎场设伏!可见蓄谋已久,今日野心昭揭,还有何话说?”
“陛下近日动作频繁,臣不得不防。臣本不欲在此时此刻动手,然陛下逼我至此,便怨不得我了!”裴易狠色毕露,“昔日陛下不入先帝的眼,裴家鼎立相持。今陛下龙廷坐稳,兔死狗涥自古有,要我束手待毙却不能!”
话音落,暗箭离弦,先取昭帝面门……纪伶自后方翻出一手握住飞来箭支,反手一掷,树上人影应声落地,他抽刀再劈开数箭,喊道:“李茂,保护陛下突围。”
风掠劲草,天昏雷动。草场上刀剑铿锵碰撞,夹杂喊声……
“殿下,还愣着干什么?成王败寇在此一举了!”裴易在近卫的保卫圈中对几丈外的大皇子喊道。
张珩平日里趾高气扬,临着大事却没多少胆气,他看着眼前乱局,已经怕了,“我……他是我父皇。”
裴易冷哼一声,“殿下不要忘了这一切你也是参与其中的,他今日不死,来日死的就是你我!你且看到那时他会不会念着你是他儿子?”
张珩手迟缓地握上剑柄,额上开始渗汗。
“殿下,与我杀出去。只要回得京都,我们就能调动京备营,到时兵逼皇城,你就是北汉新帝!”
张珩一咬牙,发狠拔出剑,指着突围中跌倒的昭帝对身边侍卫下命,“杀了他!”
天空砸下雨滴,血腥味渐浓了。
纪伶踹开逼到面前的士兵,回头目视裴易所在方位,擒贼先擒王。他脚点地跃起,踩过几人头顶,欲直取裴易项上,却被那些近卫阻拦了下来。纪伶翻身落地,正面突进,刀锋过处血雾喷溅。眼看要逼到裴易身前,裴易诧异于自己身边数十好手竟被他打了个溃散,慌退几步镇定下来,喊道:“纪大人,我知你身手了得,可惜,你一人难顾两头。”
纪伶反手一刀解决了后方偷袭之人,快速望一眼李茂那边,昭帝已经被安王等人扶上了马。他回头冷视裴易,“我先解决你这一头。”
裴易哈哈一笑,“你可知三殿下为何还没回来?”
纪伶动作明显慢下来,“你做了什么?”
“我在他去的那段路上埋了杀手。”裴易阴声道:“冬祺应该找到他了。大人,你要救哪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