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伶心神一晃,险被刀砍中。他下意识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实不见裴冬祺。
这时数支羽箭从旁飞来,“噗噗”贯穿了几个人。纪伶回头,张祈之手握伏光又搭上数箭,扬声与他说:“要去就去,这边我来。”
“交给你了。”纪伶留下这句,揣开一人,见着乱兵中一匹正焦躁踏蹄的马便翻上去。刀背一拍马臀,马冲蹿出去,抛下了混战之地奔入树林里。
张止潇还是跟蒋裕跑散了。为了护他逃脱,蒋裕作饵引开了埋伏的箭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回头人就怎么也找不着了。他左胸中了一箭,一路奔跑过来白了一张脸。
天已经黑下来,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雨丝“沙沙”落下的声音。山道七绕八弯,四处都是杂草灌木和树,他方向感不怎么好,辨不出哪里才是出去的路。
座下的马忽然焦躁起来,胡乱踏着蹄。
压抑的黑暗中,似有鬼魅爬出来,慢慢朝张止潇靠近。夜空中电光一闪,照出了几个黑影。
他暗将手握上马侧别着的匕首,那本是用来防猛兽的。明晃晃的刀锋已经劈来,先取他座下马。张止潇匕首拔出滚身下马的同时,那马被砍中前腿,嘶鸣着朝前栽倒下去。
黑影接连冲上来,他边抵御着攻势边后退,渐渐被逼到了处陡坡前。雨水淅沥不停,张止潇的脸被洗涮的更加惨白,箭伤在打斗中撕扯得厉害,臂上又被刀割中……
张止潇喘息不定,视野里开始模糊起来,那“沙沙”雨声此刻听来竟有震耳欲聋之感。
杀手慢慢形成包围之势。这种情况下若被围起来,便是任人宰割的下场!张止潇咬咬牙,滚下坡去……
纪伶到时只看见两具穿着黑衣的尸体趴在泥水中,血已经被雨水涮了个干净。他逐一翻过来看,并没有他要找的人。心下略一松,他拨开草丛继续朝前走去,脚下越发泥泞,杂乱的脚印深一个浅一个。脚印尽头便是个陡坡,漆黑中只能看见些乱草崎石,没法看清底下什么情形。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抓住旁边一些杂乱藤枝,踩着突出来的石块下坡去。
张止潇借着些杂草枯枝的遮掩躲在一个窄小的泥窟里,屏着声息。他满身泥污和着血,即使外边已没有动静,依然紧紧握着那把匕首未敢松懈。
可是他实在没有力气了。又冷又累,他靠着泥沙窟壁慢慢闭起眼,想要休息。
“三殿下,你在这里吗?”
浑浑噩噩中他听到个喊声,焦急中夹带着担忧。
都产生幻觉了。他心里自嘲,不禁便窜出个念头——如果他命绝于此,那人会不会为他伤心?
“三殿下……”
乱想之际,外面喊声又传来,这回要更为清晰些。张止潇疑是幻觉也忍不住凝神细听起来。但听那声音越来越真,也越来越焦急。
是真的。
张止潇拨开杂草枯枝,向外喊道:“我在这儿。”
雨幕里寻寻觅觅的人蓦地回头望,快步跑了过来。
纪伶把张止潇从泥窟里拉出来,才惊觉他浑身都是伤,最要命莫过于胸前那支短箭。那箭扎得深,且卡在肉里已久,再不弄出来不堪设想,偏眼下情形容不得这么做。
纪伶心里揪得紧,望了望面前陡坡,“我们得从这儿上去。”
话是这么说,可是张止潇伤成这样,怎么爬上去是个问题。
纪伶正愁着,忽觉唇上一凉,靠在他肩上的人忽然撑起头吻住了他。
纪伶身子一僵,下意识要推,然而手一触到张止潇臂上,却摸到了道刀伤。他连忙抽开,转而避开他的箭伤轻轻抵在了他胸前,便这么任他予取予求了。
张止潇的唇凉得好似下一刻就会失去生命,纪伶一动不敢动,纵容他搅得自己乱了气息。
张止潇吻够了,趴回人肩上低低笑起来,“还能见到你,真好。”
纪伶眼里还是空蒙的,微仰着头平定气息。待看到张止潇后方,却笑不出来。
裴冬祺修长的身形无声无息立在雨中,黑衣与夜色相融,衬得面庞清白,眼下的淡红色印记清晰可见。
他长发滴水,右手提剑,凝视纪伶勾出抹嗜血的笑容,似这阴林中突然出现的修罗恶鬼。
张止潇也仿佛嗅到了什么味道,回头望了一下,咬牙说:“还真是,死缠不休。”
纪伶扶稳他,“你去坐下,我来应付他。”
自知自己此刻累赘,张止潇握了握纪伶的手,“你小心点。”
裴冬祺看着纪伶走来,笑容一转,天真无邪的样子,“大人怎么不去守着圣驾,却来这里妨碍我狩猎?”
张止潇的伤不能拖,纪伶只想速战速决。他不应话只拔刀,一刀一剑碰在一起,迅速弹开去,泥水飞溅中缠斗了起来。
雨越下越急,纪伶记挂着后方受伤的人,心头不免有些焦躁,出招时更不留余地,刀刀都是狠手。裴冬祺虽招架得渐感吃力,却越打越兴奋,几十回合下来纪伶竟也没能占得上风。
裴冬祺舔了舔小臂上刚被刀削破的口子,抗下纪伶又一重击。
这一刀,砍在他肩头被他以剑接下,却压得他几乎向后折仰。裴冬祺索性后翻起脚踹出去,身子也随之摔到了地上。纪伶被踹中腹部后退一步,却快手一刀当头斩下……
裴冬祺闭眼时,并没有感觉到刀锋割颈的寒凉。睁开眼,那刀就卡在他脖子上,咫尺的面前,纪伶盯着他脸上的胎记,不知为何面露迟疑之色。
“这种时候,你还要对敌人保留仁慈之心,”裴冬祺冷笑,蛊惑一般地说:“割下去,你就能带他走了。”
纪伶压了压刀,那喉结滑动的地方随即渗出血丝,又立刻被雨水冲掉。他咬住牙关,怎么也割不下手去。
裴冬祺像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看着他说:“怎么,你不忍心杀我?”
纪伶心绪繁乱,不防他突然袖中出刀,惊觉不妙时,飞刀已经扎进左腹去。
纪伶退后几步,手按向腹部,摸到了把血。他几乎没有犹豫就拔了出来,随即吃痛弯下身,按紧了淌血的地方。
“阴险小人。”他喘了口气说。
“你不是早知道嘛?”裴冬祺站起来,摸着剑上豁口,“心都不够硬,你要怎么跟我打?。”
张止潇看不清情况,只看见缠斗的两人停了下来。他撑着背后树干站起来,想要过去看个究竟。
“不要过来。”纪伶叫住他,“这里没你的事。”
张止潇顿了一下,仍然撑着摇摇欲倒的身体一步一步走过去。
“你还能打吗?”裴冬祺瞥了纪伶一眼,剑指张止潇,“不能的话,猎物就是我的了。”
张止潇将纪伶的状况看得分明,皱眉说:“你别管我了,快走,不要再与他纠缠。”
纪伶稍稍直起身,“殿下,我不会再让人伤你一毫的。”
裴冬祺闻言突然笑了,笑得手里的剑都抖了起来,“甚是感人,但我……”他笑容倏地收敛,面露厌恶,“很不喜欢。”
他不喜欢纪伶落在张止潇身上的目光,不喜欢纪伶在张止潇面前露出的笑容,尤其纪伶此刻说的这句话。
哪有什么至情真义?裴冬祺跨步刺去。
纪伶迅速跨到张止潇前格开这一剑,又接下数招,勉力将裴冬祺逼退几步后,他以刀驻地,俯身喘息。
然而裴冬祺不再给他缓和的机会,趁着他迟滞的空档再次逼近,招招致命,泥水随着脚步迸溅……
纪伶已处下风,不过在顽抗,不多时就被挑去了手中刀。剑锋迫近,他两手空空只能徒手握住,堪堪将剑尖阻在胸前,随即被迫后退,后背抵上了一棵树。
五指间顷刻淌下血来。
“别伤他!”张止潇急跨两步,跌跪下去,“你的目标无非是我,你已经赢了,我的命你拿去就是。放他走。”
裴冬祺听了这话,眼里反而蔓上丝疯狂之色,他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对纪伶说:“他让我放你走呢,你走不走啊?”
纪伶抓着剑刃,瞪着人,“要么杀了我,否则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休想动他!”
“你不要再说了。”张止潇声音虚弱,“赶紧走,我不需要你搭救。”
“三殿下,”纪伶突然扬声带笑,“你别担心,我会带你出去的。”
张止潇闻言一怔,夜黑雨急的他根本看不清纪伶脸上表情,但他依然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样一副笑容落拓的神情。他说:“我是命该如此,你又何必如此?”
裴冬祺眼神转冷,手上蓦地用力向前一送,剑刃滑过纪伶掌心刺入了他胸前……纪伶浑然不觉,大雨浇淋下他目中出奇的淡定,低声又说:“我会带你回去……”
这喃喃如自语的一句话,让裴冬祺有种被摄住的错觉。便是这一瞬间的恍惚,纪伶握紧了剑身子向前迫去……
裴冬祺骤然被夺了剑,也只一瞬错愕,并不急——强弩之末而已。
“你有些能耐。”他闲然看着纪伶,就像在看一只已经没有反抗之力的兽。他有点可惜地说:“不过伤得这么重,快不行了吧?”
纪伶浑身被淋透,半身衣服都是红的,活像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他胸口急促起伏,紧紧盯着裴冬祺,“你尽可放心,你没倒下之前,我是不会倒下的。”
“你这么跟我死耗下去,根本没有意义。”裴冬祺慢慢向他走近,冷峻的脸上已有些不耐。他倏地上前,却不再与纪伶正面交锋。他每次都在纪伶出手时便避闪开去,纪伶的剑次次落空,即便追上了他,也被他侧着擦过去。
他在消耗纪伶。
很快纪伶才蓄攒起来的那点气力就像水一样流失殆尽。他疲惫不堪,动作一慢,就被裴冬祺趁虚一脚正中腹部伤口。
剧痛令他弯下了腰,裴冬祺一记手刀狠狠照背劈下,将他彻底踩在了泥沙地面上。
“到此为止了。”
裴冬祺拿起那把剑,缓缓对上了他的背……
“住手!”张止潇狼狈地爬过去,抬头仰视裴冬祺,“我求你,杀了我。放他走。”
纪伶被踩着动弹不得,泥水渐得他视线模糊,依然清晰地看见了张止潇低微乞求的眼神。
识他这么久,何曾见过他露出过这种眼神?
纪伶有些难过,挣扎了一下,却是徒劳。
裴冬祺没看张止潇一眼,可也没将那剑刺下去。他俾睨着被自己踩在脚下的人,忽然就一脸索然无趣。好像他今晚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取乐自己,但又发现根本没什么好玩。
“哒哒哒……”
林中突然响起一阵杂乱而密集的马蹄声,打破了这僵滞的局面。
援兵到了。
“你运气不错。”裴冬祺面露遗憾,看向张止潇说。然后便扔了剑,退后几步闪进树丛内不见踪影。
马蹄声越来越近,纪伶刚才还能挣动一下,这会儿一放松,却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他模模糊糊地看见蒋裕从马上翻下跑了过来,又听着阵“隆隆”雷声,天地一阵旋转,一切便彻底沉入了黑暗。
“纪伶……”几声急切的呼喊在耳边响起,是张止潇的声音。
他想同那人说句什么,奈何连眼也睁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