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仙君……”
纪伶神思飘远,忽听到这声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环顾周围,一个人也无,只有一只棕毛小狗趴在花盆边。
张止潇不喜欢狗,皇子府里怎么会养狗?
正想着,那狗就过来了,扒拉了下他的衣摆。纪伶又听到谢摇的声音喊道:“仙君,是我呀。”
他俯身把狗抱起来,小狗便顺势在他怀里滚了一圈,舒舒服服趴在他臂上。这小动作确实很像那猫儿。纪伶仔细瞧了瞧,“阿摇?你换宿体了?”
“没办法,宿体也是凡体,我这点灵气没法阻止它们衰老,只能换一个。”谢摇有点无奈,说:“你怎么被送到这儿了?我看你来的时候伤得挺重,怎么回事?”
“没什么,跟个恶鬼打了一架。”纪伶想到裴冬祺,就觉得脊背发凉。那家伙心狠手辣心思诡异,就没半点人味。
“能把你伤成这样,看来那人不简单啊。”谢摇颇为惊奇,又问:“你的任务到什么阶段了?”
“他离储君之位,大约近了。”纪伶轻声说。
“那进展挺快啊。”谢摇说。
纪伶只是“嗯”一声,抱了狗坐到藤椅上,闷闷不欢的样子。
小狗支头看他,“你怎么反而不开心?”
“阿摇,”纪伶看着前面波光粼粼的水池,忽然问:“你说你的目标是修仙得道,那等你修出仙骨,你想做什么?”
谢摇一愣。过了会儿他趴回去,白光浮动,谢摇魂体出离,倚在了水池边上。
纪伶看得出来他的魂体已经不似之前那般透明虚无,而是有了些实质。笑说:“看来你快修出本体了。”
谢摇不再飘来飘去,甚至能伸手折下根柳条。他悠然晃着那新抽的青嫩柳条,说:“像我这种非天道所选意外自修来的仙,只能做个凡间的野仙,除非有哪位大能或者上仙愿收我入门下,才能获得仙格。但这种机缘可遇不可求。所以我多半还是得继续在人间游荡,只不过不再需要宿体。”
纪伶说:“那岂不是由孤魂野鬼变成孤魂野仙?”
“这么说也没错。”谢摇笑,“但人间也没什么不好啊。待我修为上去,我也能学那些个退休的散仙,朝游苍梧暮游北海。”
“听起来好自在呢。”纪伶听着,也露出了点向往的神情。
谢摇却说:“我不比仙君,天道所选,一飞升便是要成为紫薇殿主的人。缘法难求,仙也要知道退而求其次嘛。”
混沌中沉睡了几百年,一朝飞升便为还因果前债而重入世,纪伶对当了神仙这件事,至今还是没有多少真实感。
不过谢摇有句话他很有同感——人间没什么不好。
许是他对人间,还是有所牵挂的。而他心所牵挂,无非一人。
五百年光阴已经把他在人间的痕迹尽数抹了去,如果不是这段因果,他不会来到张止潇身边。如果不曾入世走这一遭,兴许他也会像谢摇这样,跳出凡尘,潜心问道。
可是,他好像舍不下张止潇了。
紫薇星君和谢摇都说他是天道所选。天道究竟选中他什么?
纪伶的思维断在这里,张止潇回来了。
张止潇看不见谢摇,只看见那只狗以一个舒服的姿态躺睡在纪伶腿上。他面上一阵复杂,不再往前,站着说:“我让人做了晚饭,你过来吃吧。”
“哦。”纪伶应了声,起身跟他走。
谢摇趁张止潇转身过去,飞快附回初一身上。
蒋裕寻了半天的狗,却看见它趴在纪伶怀里,不由得暗赞这家伙聪明,寻了个好护身符。
就是难为了三殿下。蒋裕隔了大老远,都能感受到他不动声色的眼里藏了怎样的冷意。忙上前去,赔笑对纪伶说:“纪大人,这狗没冒犯您吧?”
谢摇抬头露了个嫌弃的眼神,纪伶没看到,笑着说:“原来这是你养的?”
张止潇正在前头走着,听见声音回头看过来。蒋裕顿觉拂面而过的风都冷飕飕的,也不管谢摇愿不愿,抱了狗就告退。
“叫你别乱跑你还整天往这边跑,不要命了!”蒋裕边走边喋喋不休。
“汪汪……”
纪伶听着狗叫声远去,脸上有些疑惑。
“走吧。”张止潇停在前面,等到他走到了自己身边才重新迈开脚步。
婢女摆菜的时候,纪伶忽想起什么,问:“对了,刚刚是谁来访?”
“是左大人的属官,来跟我说近日不要让人上奏立储之事。”张止潇并不隐瞒。
纪伶一听便了然,也说:“大皇子即将判处,陛下心里难免沉重,此时确实不宜提立储之事。你还需缓一缓。”
张止潇打开一个盅子,一股参芪之味飘散出来,他吹了吹,淡淡说:“不是我。”
纪伶疑道:“那是谁自作主张?还是说有人故意这么做的?”
“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张止潇把盅子放到纪伶面前,“这是你的,不要赖。”
纪伶闻了闻,说不上难闻,但确实不喜欢。早中晚都要来这一盅,他怀疑自己再吃下去会不会变成棵老参?然在对面人的注视下,他还是苦哈哈地吃了。
张止潇已经挑了一碟糖醋鱼肉,连鳞片儿都挑得干干净净。算是对他听话配合的奖赏。
糖醋鱼肉含在嘴里,香里带甜。纪伶觉得,还是人间更好些。
月上楼檐,黑纱斗笠走进一个隐蔽的阁楼。里间隔着道珠帘侧坐着位妇人,影影绰绰间,仍可见雍容风姿。见人入内来,她便挥一挥手,让外间伺候的人出去了。
男人摘了黑纱斗笠,曲腿半跪。
裴醒凤侧目看他一眼,说:“眼下正值逆党肃清的秋风,我无暇顾你,你也不适宜再呆在京中。暂且离开一阵吧。”
“是,娘娘。”
“有一事我有些不解,”裴醒凤顿了顿,不无质疑地问:“三皇子是如何在你手下逃过一命的?”
裴东祺并不多辩解,只道:“是属下大意。”
裴醒凤稍稍转过脸来,看着他略带警告说:“你仗着你义父倚重,惯是自骄。今后谨慎些,虽然我看重你,但不代表你可以随心所欲。”
裴东祺颔首,“遵娘娘教示。”
人人都知道裴冬祺是裴易的长子,却没人知道原来的裴东祺早在裴家送出都城不久后便陨逝了。
裴云和裴冬祺,有同一个父亲,九分相似的面孔,却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裴易养着裴云,只是为了给裴冬祺养个替身。这并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特例,不少高官权贵都会做这种事。许多事正主不便出面,便寻个替身。必要时,他们甚至能替死。
裴云的存在,就是为了必要时,替裴冬祺去死。
裴易大约至死也没料到,他会死在裴云前头。但他这枚棋子到底没白养。现今满城通缉裴冬祺,却没人知道,真正的裴家公子压根就没回京。
星月有些黯淡,裴云转出官道时,眼角余光里,隔着黑纱瞥见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一片明亮的灯火里。
那人拿起把扇子,推开看了一眼,许是不满意,放了回去。铺主人笑呵呵与他交谈着什么,然后从旁取下另一把竹扇递给他。他看得很专注。
裴云也看得专注。以至于对方警觉到他的存在回头看来时,他连躲避都忘了。
纪伶快步走过去,裴云才一闪身混进行人里。
纪伶紧跟着黑衣斗笠在人群中忽左忽右地钻来钻去。那人身子敏捷脚步轻快,明显是有功夫的。
黑衣斗笠走了一段,压了压笠檐,忽然转进条灯火稀疏的侧街。侧街没什么人,他走得更快。纪伶索性一点脚跃起,再一踩旁边矮墙,径直落在了他前头。
“你跑什么?”纪伶瞟他一眼,说:“黑灯瞎火还挂个面纱,不能见光么?”
裴云没接腔,抬手拿下了斗笠。
“是你。”纪伶一瞬诧异,冷声道:“满城都是通缉你的告示,你还敢出现在这里?”
“我就在这里,你要将我绳之于法么?”裴冬祺一脸有恃无恐。
纪伶顿时气从中来,“你当我不会?”
整齐的脚步声从前头传来,裴云将斗笠扣回头上。
是夜巡的卫兵。
领头人见此处只有两人,喊道:“那边的,什么人?”
纪伶看了下淡然而立的裴云,走前几步说:“是我,出来办点事。”
那人听见纪伶声音,连忙道:“是纪大人啊,没事,小的就是问问,您请便。”
纪伶略点头,卫兵又齐齐整整离开。
裴云嗤笑了声,“这便是你说的,要将我绳之于法。”
“你离开京都吧。”纪伶背对他,侧头露出一丝厉色,说:“最好你能洗心革面,否则,再有相逢日,我会亲自收拾了你。”
裴云目送他离去,黑纱底下笑容越渐放大。
一半邪气,一半讽刺。
“洗心革面……”
纪伶回到皇子府,张止潇已经在西厢廊下,看着院里那张空空的藤椅发了会儿呆。见纪伶踏着树影走来,他一怔,跟着出了廊道。
“你去哪?我还以为你走了。”他闷声说。
“闲得无聊,出去逛逛。顺便……”纪伶怀里掏出把扇子,递给他,“把答应你的东西买回来了。”
张止潇心情稍霁,撑开来看——扇面上红梅掩窗,倒有些清雅幽韵,“永绥长安”四字墨迹才干,像是刚题上去的。中规中矩的楷体,应是某人手笔无疑了。
张止潇手指摸过那四字,未有言语。
“不喜欢吗?”纪伶观察着他神色。
张止潇摇摇头,轻声说:“我甚合意。”
纪伶展颜笑得唇红齿白的,又从布袋里掏出一个画轴,说:“我看你厅里什么也没挂,怪冷清的。刚好看到这卷画还不错,就一起带回来了。挂你厅上正好。”
张止潇没由来地,有点不想打开那卷画。
纪伶就替他打开了。
好一副“十仙庆寿”。
热热闹闹喜气洋溢的。这一副挂上去,确实不冷清了。
赶在三月结束前,春狩造反的案子终于了结了。历经一场肃清,朝内一下空了一片。
景安在悯州案中立了大功,顶了孙尚兵部侍郎一职。
春试进入尾声,翰林院和御史台最是忙碌,张止潇在府中的时间很少。纪伶也在这时候离开皇子府,恢复了日常当值。那副“十仙庆寿”张止潇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挂上去,纪伶走的时候,顺手给他挂上去了。
谢摇没跟纪伶走。虽然他很嫌弃蒋裕,但是蒋裕待他还可以,除了总爱叫他钻圈圈。而且,蒋裕会在他不见的时候到处找他。
几百年了,还没有一个人会这样找他。
虽然本质上蒋裕找的只是一只叫初一的狗。
少年倚着柳树,像夜里幻化出来的精魅。他双目清透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老成,静静看着院子里正在给狗梳理毛发的男人。
蒋裕梳着梳着,又开始对狗说人话,“你今晚倒是挺乖巧,怎么都不闹腾了?”
小狗不知道听没听懂他的话,窝在他怀里很温顺的样子,他手指从狗脑袋往下又一顺,那狗就舒服得眯起眼睛。蒋裕顺了一阵,忽然又拿出个圈圈,“听话,钻一个。”
谢摇白了一眼,起脚就想踹他。眼看要踹到人后背,忽地想起自己已经不能穿过实物,讪讪地收了回来。
大皇子拖到四月初才判,最终还是判了死刑。据说大皇子在狱里听到处决时,又哭又笑,疯疯癫癫说了半天胡话。
裴皇后不曾为大皇子求情,甚至不曾到过狱中探视,只叩请陛下,准其抚养皇孙。
昭帝准了。
案结后,昭帝称病停了早朝,闭门不见任何人。直至太庙祭祀才出。
祭典过后,昭帝回宫便颁下了圣旨——
册立三皇子为储君。
礼司择日,于四月底举行了册典。
春去夏至,昭帝病体一直不见大好,天师进言宜闭关静养。朝臣劝谏无果。
时年仲夏,圣驾迁往元和观闭关静养。太子监国,御史大夫左靳辅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