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万历年间,晋北,黑石寨。
黑石寨盘踞在贫瘠的黄土高原边缘,寨主姓阎,单名一个“霸”字,人如其名。阎霸早年是马匪头子,后来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洗白身份,占了这易守难攻的山寨,欺男霸女,横征暴敛,方圆百里无人敢惹。他生性多疑,暴戾残忍,寨中私设刑堂,对付仇家和不听话的手下,手段极其酷烈。
寨子西角,临着陡峭的崖壁,挖有一口深入地底的石牢。此牢不用于关寻常囚犯,只用于阎霸刻意要“慢熬”的仇家。牢口极小,仅容一人蜷缩进入,内里却颇深,如同一个倒扣的窄口瓶。
最可怕的是,这石牢终年不见一丝光亮,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死寂,连声音都被厚厚的岩石吸收。被扔进去的人,往往先疯后死,从无例外。
三个月前,寨中一个负责记账的老秀才,因不忍阎霸加重盘剥贫苦寨民,私下减免了几户孤寡的租子,被阎霸察觉。阎霸不容任何忤逆,当即命人将老秀才打断双腿,扔进了这口“黑瓶子”石牢,扬言要让他“尝尝永夜的滋味”。
老秀才的儿子,一个名叫石生的年轻后生,当时正在外乡贩皮货,闻讯星夜赶回,跪在阎霸院外磕头磕得额头鲜血淋漓,只求放过老父一命。阎霸却只是让人将他乱棍打出寨门。
石生悲愤欲绝,却无可奈何,只得每日躲在寨外山林里,望着那黑黢黢的牢口方向,心如刀绞。
就在老秀才被投入石牢的第七日深夜,怪事发生了。
阎霸那间守卫森严的卧房外,负责守夜的两个悍匪,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死去。死状极惨,全身不见伤口,却面色青紫,双目凸出,仿佛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活活窒息而死。他们的影子,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似乎比别处更加浓黑,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态。
阎霸大惊,严令追查,却一无所获。寨中流言四起,说是老秀才的冤魂索命。
然而,杀戮并未停止。
接下来几日,凡是直接参与抓捕、殴打老秀才的阎霸心腹,接二连三地离奇毙命。有的在酒桌上突然掐住自己的脖子,眼球爆裂而死;有的在睡梦中发出凄厉惨叫,同屋者查看时已气绝身亡,身上布满自己抓挠的血痕;更有甚者,好端端走在阳光下,影子却突然自行蠕动,如同活物般缠绕上其身,顷刻间便将其勒毙当街!
死者皆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害过老秀才的人,且死时周围的光影都显得极不自然,他们的影子都异常漆黑扭曲。
恐惧如同瘟疫,迅速席卷了整个黑石寨。往日里耀武扬威的悍匪们个个心惊胆战,入夜后不敢独行,甚至不敢看向自己的影子。他们将其称为“影妖”索命。
阎霸又惊又怒,加派了三倍的人手保护自己,卧房内外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企图以火光驱散阴影。他笃信是那老秀才搞的鬼,命人去石牢查看。
查看的人战战兢兢来到石牢口,打着火把向下照去。
只见老秀才果然还躺在牢底,双腿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气息奄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显然已离死不远。他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怎么可能出来杀人?
但回报的人却注意到一个细节:老秀才身下,那漆黑的地面上,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是了!是影子!
在火把的直射下,老秀才干瘪的身体紧贴地面,本该投下清晰的阴影,然而他身下却空空如也,仿佛光线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的影子…他的影子不见了!” 回报者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逃离了石牢。
消息传到阎霸耳中,这个杀人如麻的悍匪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影子不见了?影子怎么能杀人?这超出了他的理解,却与发生的命案诡异吻合!
他下令用巨石彻底封死石牢口,又请来几个游方的道士、和尚做法事,却毫无用处。死亡依旧在继续,目标明确,直指那些与迫害老秀才有关的人。死法无一例外,都是影子的反噬。
寨子里的人发现,每当又一人离奇死亡时,那被封死的石牢方向,似乎总会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满足而又痛苦的叹息。而躺在牢底、濒死的老秀才,身体状况也会随之进一步恶化,仿佛每死一个仇人,他的生命烛火就随之熄灭一分。
复仇的阴影与生命的流逝,形成了一种残酷的共生。
石生在山林中也听到了寨中的变故和关于“影妖”的传说。他心中悲痛万分,隐约猜到那可能是父亲濒死前强烈的怨念所化,在为父报仇。但他更知道,每报一次仇,父亲离死亡就更近一步。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石生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悄悄潜回寨子,利用阎霸手下人心惶惶、守备松懈的机会,竟奇迹般地摸到了被封死的石牢附近。
他找来铁钎,拼命撬动封门的巨石,手掌磨得血肉模糊。终于,巨石被撬开一道缝隙!
他顾不上危险,点燃一支带来的短火把,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顺着陡峭的石壁滑入牢底。
牢底空气污浊,充满了腐臭和死亡的气息。老秀才躺在那里,几乎已经成了一具包着皮的骷髅,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而在他身体上方,火把的光晕边缘,一团人形的、浓郁到化不开的黑暗正在剧烈地翻滚、扭动!
那黑暗没有面目,却散发着滔天的怨毒与仇恨!它似乎感应到石生的到来,猛地“转头”,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恶意瞬间锁定了石生!
石生知道,这就是那个索命的“影妖”,他父亲影子的化身!
“爹!是我!石生!” 他扑到老秀才身边,泪水涌出,“停下吧!爹!仇人死了很多了!停下吧!再这样下去,您也会死的!”
那团人形黑影听到石生的哭喊,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翻滚的幅度减小了,那股冰冷的恶意似乎出现了一丝迟疑。
老秀才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儿…怨…恨…难平…”
就在这时,牢口传来喧哗声和火把的光亮!阎霸带着手下发现了石生,追了过来!
“小杂种!果然是你搞的鬼!连那老不死的影子一起,给我射死!” 阎霸惊怒交加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几支弩箭嗖嗖射下,擦着石生的身体钉在石壁上!
危急关头,那团人形黑影仿佛被彻底激怒,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猛地膨胀开来,如同沸腾的墨汁,瞬间充满了整个牢底!射下的弩箭没入这片纯粹的黑暗,竟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
黑暗向上翻涌,如同有生命的海啸,扑向牢口的阎霸等人!
“鬼啊!” 悍匪们吓得魂飞魄散,丢下火把扭头就跑!
阎霸也想跑,却感觉自己的影子仿佛被钉在了地上,然后活了过来,变成无数黑色的触手,死死缠绕住他的双腿,将他拼命拖向那片翻涌的黑暗!
“不!放开我!” 阎霸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疯狂挣扎,却无济于事。他被自己的影子拖拽着,跌入石牢,瞬间被那浓郁的黑暗吞噬。
黑暗之中,传来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和阎霸短暂而凄厉到极点的惨嚎,随即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那充斥石牢的黑暗如同退潮般迅速收缩,重新凝聚成那团人形黑影,只是颜色似乎变得更加暗淡了一些。
它飘回老秀才身体上方,缓缓沉下,似乎想要重新融入本体。
然而,就在它即将接触老秀才身体的刹那,老秀才那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了最后一声微弱的叹息,头一歪,彻底断了气。
那团人形黑影仿佛失去了根基,发出一阵剧烈的、无形的波动,随即如同风中残烛般,猛地碎裂、消散,化为了最原始的黑暗,融入了石牢的死寂之中。
复仇完成了。施害者与受害者,以及那由极致怨念化生的复仇之影,在这座永恒的黑暗牢狱中,同归于尽。
石生抱着父亲早已冰冷的尸体,失声痛哭。
许久之后,他才背着父亲的遗体,艰难地爬出石牢。寨中已乱作一团,阎霸已死,树倒猢狲散。
石生草草安葬了父亲,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在清理石牢,准备将其彻底掩埋时,他在阎霸毙命的那片牢底石壁上,发现了一些异样。
那里残留着一片粘稠的、仿佛尚未干涸的漆黑污渍。污渍边缘的岩石,呈现出一种被强烈腐蚀的痕迹,如同被强酸浸泡过。而在那污渍最中心的地方,隐约可见几点极其细微、却闪烁着不祥紫色幽光的结晶颗粒**。
石生只是靠近,便感到一股阴冷、死寂、疯狂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头晕目眩,几乎呕吐。他不敢细看,连忙用泥土将其掩盖。
他知道,父亲和阎霸都死了,那复仇的影子也消散了。
但石壁上那残留的、散发着紫光的腐蚀黑斑,却仿佛一个冰冷的注脚,暗示着这场发生在绝对黑暗中的悲剧,其根源,或许并不仅仅是人性的恶与复仇的怨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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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 妖物:影牢(影妖·怨念共生)
· 出处: 影子化妖之说古已有之,《酉阳杂俎》载“影妇”魅人,《聊斋志异》有“影戏”篇。本章取“影子脱离本体复仇”之核,将其置于“绝对黑暗囚禁”的极端环境,深化怨念与影子的关联。
· 本相: 老秀才被囚于绝对黑暗之石牢,肉体濒死,极致怨念在无光环境的催化下,竟与自身影子产生诡异共生异变。影子脱离本体,化为无形无质、唯存怨毒的影妖。其能力为操控、扭曲甚至“杀死”其他阴影,并通过阴影反噬其主。每杀一人,消耗的是老秀才本体的残存生机,形成复仇即自毁的残酷链条。其性纯粹怨毒,唯惧强光,与本体共存亡。
· 理念:黑暗噬心怨化影,复仇终局俱成空。 影牢之祸,源于暴政与黑暗催生的极致怨恨。影子脱离复仇,虽手段诡奇狠辣,目标明确,然其本质是受害者绝望的反扑,与施暴者同样被仇恨吞噬。最终仇敌虽灭,受害者亦彻底消亡,唯留无尽悲凉。石壁残留的腐蚀性黑斑与紫光结晶,则明确指向“灵蚀”力量在其中的催化作用——极致的负面情绪(怨毒、绝望)在密闭绝境中,更易被灵蚀渗透利用,使寻常怨念异变为更具破坏力、且遗留污染的可怖存在。此章揭示灵蚀不仅污染生灵,更善于利用并放大世间的痛苦与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