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真正留下的那部小说,其实没有书名,也没有封面。
出版社为了上架,才借用了她电子邮件的标题——《雾中星》。
以下文字,全部摘自她 2013 年 3 月 31 日 23:47 发出的最后一封邮件,附件是一个命名仅为“.”的 Word 文件,共 387 页,页码从 0 开始,到 386 截止。
我(林阅)在 2024 年冬天,把第 0 页与第 386 页拼在一起,才发现它首尾可以连成同一句话——
「我把结尾藏在最不敢被翻开的地方。」
下面摘录的,是沈星「小说」里最常被读者复印、却在正式出版时又被我删去的部分。
因为它们太像遗书,而不像情节。
可我知道,那才是她真正的「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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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0 页
【空白,只有一行 5 号字,灰色,居中】
「别急着读我,先摸摸纸纹,像摸一条旧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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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页
雾江的水,其实不冷,它只是比体温低 0.7℃。
0.7℃,足够让心脏在坠落的瞬间误以为「原来这就是归位」。
我站在船舷,把木盒抱在怀里,像抱一个早产婴儿。
盒里什么都没有,却又什么都有:
132 粒西瓜籽、半张电影票、一根 8mm 胶片、一张被涂黑的脸。
它们各自携带一个失踪者的姓名,却共同拒绝被我拼读。
我口吃,读不出「哥」,也读不出「弟」,只能先读「雾」。
雾是第一个逃出来的字,它一出口,就成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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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页
纪远第一次给我拍片子,用的是他爸爸偷渡来的 Bolex。
镜头对准我,像对准一只惊弓的鸟。
他说:「你把一句话一口气说全,我就让你当女主角。」
我想说好,却卡在「女」这个音,发成「mmmm」。
他等胶片走完 3 秒,忽然伸手捂住我的嘴:
「别浪费,口吃也是真的。」
那一截 3 秒的废片,他后来剪进所有片子的第 8 帧——
只有 3 秒,却足够让「mmmm」变成一辈子的暗码。
只要听见任何机器「咔哒」一声,我就会重新变成那个被捂住嘴的女孩。
机器在替我说话,机器在替我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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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页
小野兽没有生日,我们就把沉船日给他当生日。
每年 7 月 13 日,我和纪远抱着西瓜去废码头,把瓜推入江心。
瓜浮一下,沉一下,像替谁完成一次呼吸。
纪远说:「瓜沉了,代表他收下了。」
我却觉得,瓜是被他按着头不肯要。
不要礼物,不要哥哥,不要姐姐,不要名字。
他只要失踪。
失踪的人最贪婪,把所有人都变成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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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2 页
我学会写字,是为了把说不出口的缺口填满。
结果缺口越来越大,字越来越瘦。
我写到「母亲」,「母」字永远缺两点,像哺乳期被抽空的水袋。
我写到「父亲」,「父」字那一捺总是飞出格,像一柄斧头。
我写到「纪远」,「远」字的走之底写得极其用力,纸被划破,
于是「远」真的走了,远到连纸都追不上。
我写到「小野兽」,四个字一起消失——
墨笔刚落,纸面就渗出一块黑疤,像谁提前把名字涂掉。
那一刻我知道:
有些词不是被写下,而是被纸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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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8 页
纪远去北京那年,把放映机留给我。
他说:「你拍点什么,拍出来就不会口吃。」
我拍的第一卷,是雾江起雾。
拍完后倒放,雾竟能退回水里。
我恍然大悟:
原来所有消散,都可以倒带复原;
原来只有人,不能反向长大。
我把胶片剪成 8 段,塞进 8 只避孕套,打上死结,扔进江心。
它们会像水蛇一样游,也会像脐带一样断。
第二天清晨,我捞起其中一只,里面灌满浑水,像一封被迫喝下的信。
我喝下去,喉咙从此能发出「远」这个音,却再发不出「近」。
我离「近」越来越远,离「远」越来越近。
我终于成功把纪远读成「纪近」,把自己读成「沈远」。
名字一旦错位,人就再也回不到原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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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0 页
写作是延时自杀。
每敲一个字,等于把心脏搬到体外 0.5 秒。
0.5 秒,刚好够大脑产生一次「我死了」的错觉。
我沉迷这种错觉,像沉迷薄荷烟。
烟灰掉在键盘缝里,长出细小的芽,我怀疑那是我的肺。
书写到第 200 页,我清点体内:
肺还剩 1.5 叶,肝剩 1.8 叶,心脏缺 0.7 秒。
我把缺失登记在目录,像登记图书馆遗失的藏书。
谁捡到,请交回「雾江 0 号仓库」,
那里 24 小时亮着一盏 28 瓦的灯泡,
灯下有一只空木盒,盒盖内侧刻着:
「器官不许归还,请直接安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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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0 页
我研究过「跳江」这件事。
垂直高度 8 米,初速度 0,重力加速度 9.8,
入水时间 1.28 秒。
1.28 秒,够我想 8 件事:
1. 西瓜籽有没有晾干
2. 纪远数到八会不会回头
3. 小野兽的脸洗净是什么样子
4. 第 387 页空白有多大
5. 0.7℃会不会让心脏停拍
6. 放映机第 8 帧是否还空着
7. 我能否在 0.5 秒内写完「救我」
8. 救我
计算结果:
第 8 件事永远来不及想,
所以「救我」永远只有单数,没有复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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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6 页
【全文终,却只有一行 5 号字,灰色,右对齐】
「我把结尾藏在最不敢被翻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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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7 页
【空白,连页码都缺席】
可我知道,那里本来写着:
「——那就是第 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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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便是沈星「小说」的全部真身。
它从未公开发行,也永远不会完结。
因为第 387 页被雾江带走,第 0 页又被我们重新放回人间。
两者相加,正好是一本合上的环。
读者若执意要「读完」,请把书倒过来,从最后一行往前读,
你会听见 12 岁的沈星在 28 瓦灯泡下说:
「mmmm——」
那就是她留给世界的,唯一一句完整的口吃。
【番外】林阅的手记
标题:第388页
2024 年 4 月 1 日,雾江。凌晨两点零七分,我又一次从电影院那排红绒座椅上醒来。
放映机早已停转,空气里却残留着胶片烧焦的甜味,像一场迟到的安魂香。我低头,看见自己手里攥着一张被汗浸软的票根——
"雾江电影院 2023-04-01 02:00 专场《雾中星》 座号:388"
这是第 388 号座位,不存在于任何平面图,只在每年今夜凭空出现。我知道,因为去年我就坐在这里,前年也是。大前年——大前年我还不叫林阅,叫"林悦",用快乐的"悦"。那时我尚不知,有些姓氏一旦加上"门"字框,就再也关不住。
一、改名
第一次读沈星的原稿,是 2014 年的愚人节。她失踪的第十三个月,我在出版社仓库里翻找旧样书,被一只木盒砸中脚背。盒盖弹开,里面只有一叠 A4 打印稿,首页手写:
"给将来愿意替我排版的人——请把页码从 0 算起,因为 1 太大,我背不动。"
我当场决定改名。
"悦"太轻飘,承不住 132 粒西瓜籽的重量;"阅"是门里一把刀,专门剖开未读的故事。我想,如果必须有人做最后一道切口,那就让我来。
二、铜钥匙
2015 年,我收到一个没有寄件人的快递,小小四方盒,躺着一把铜钥匙,齿口磨得发亮,像被人日夜摩挲。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张便签:
"可开 388 页。"
那时书已下厂,定价 49.8 元,只等沈星补结尾。她迟迟不出现,我便把钥匙穿进工牌绳,挂在胸口,白天开会、夜里校稿,让它贴着我的脉搏,偶尔冰凉一下,提醒我——故事尚未竣工。
三、第 387 次排版
2016—2022 年,我每年 3 月 31 日熬夜重做《雾中星》的排版:
- 2016 版:第 387 页全页打黑,一句白字"这里太黑,勿久留"。
- 2017 版:第 387 页裁成 132 个小洞,对应 132 名失踪者。
- 2018 版:第 387 页使用夜光油墨,关灯后浮现一行:"数到八,就回头。"
- ……
- 2022 版:第 387 页直接缺席,切口整齐,像手术截肢。
我把 387 张不同的第 387 页封存进仓库,贴上统一标签——"林阅,未完成"。
四、388 号座位
2023 年 4 月 1 日凌晨,我第一次走进雾江电影院。门房熄灯,放映机自顾自转动,银白色光影里,只有一只红绒座椅空着,椅背贴着小小纸条:"Reserved for 388"。我坐下,怀里抱着 2023 版大样。银幕闪过 386 页后,出现我自己——
26 岁的我,站在出版社走廊,把铜钥匙插进一本《雾中星》,转动——"咔哒"。镜头推近,纸页裂开,我掉进一条黑色隧道,隧道尽头是 1998 年的雾江码头。我看见 11 岁的沈星、12 岁的纪远,还有 9 岁的"小野兽"。他们正在拍一段 8mm 短片,需要一位"长大后的编辑"来举反光板。我举起板,看见板面贴着今日的我:黑眼圈、腕管综合征、门牙缺角——原来我才是他们故事的反光,把他们的缺口照得锃亮。
短片拍完,少年纪远冲我挥手,口型说:
"第 388 页交给你了。"
下一秒,影院灯亮,观众席空无一人,银白色幕布只剩一行竖排字:
"388 页,由林阅手写。"
五、手写
2024 年 3 月 31 日,我提早请假回到雾江。随身带的东西减到最少:
- 铜钥匙 1 把
- 空白 A4 纸 1 张(仅第 388 页)
- 钢笔 1 支(灌夜光绿墨水)
- 木盒 1 只(沈星当年留在仓库的,如今漆色褪尽)
夜里 01:50,我占好 388 号座,把纸摊在膝盖上。银幕先是漆黑,继而浮出一格静止画面:沈星抱着木盒站在船舷,回头冲我——不,冲"我们"——笑了一下。那笑容像剪刀,把我胸腔剪开一道口,所有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哗啦啦涌到笔尖。
我低头写:
> 「388.
亲爱的星:
你说过,"结尾在雾江"。我替你来收尾,却发现雾江根本不是一条江,是一只翻不回去的页角。
我替数万人读过故事,终于轮到把自己读进故事。原来'编辑'二字的真义,是先把自个儿拆成标点,再挨个儿嵌进别人的句读。
你让我做第 388 页,我甘愿做一张透光的反印纸:你把黑暗写在前页,我把亮面誊在后页。两页合拢,光就能穿过字缝,照见我们共同的倒影——一个口吃的小女孩、一个数到八的男孩、一个被涂黑名字的小野兽,以及一个改名换姓的编辑。
此刻,放映机已停,观众已散,我仍在。我把铜钥匙按进纸面,留下齿痕,像留一枚小小的船票。下次——如果还有下次——请你把票根递给我,我请你坐 388 号座,我们一起把光关掉,让夜光墨水自己说话。
此页不写'完',只写'待续'。
——林阅 2024.4.1」
六、钥匙孔
写到最后一个句号,影院灯光倏地熄灭。我听见"咔哒"一声——铜钥匙自动脱手,悬浮半空,齿口对准银幕中央。银幕裂开一道黑缝,像被推开的书柜暗门。钥匙插入,旋转——
"咔哒。"
整个影院顿时变成一页翻动的铜版纸,观众席、放映机、红绒座椅、我、连同那张写有第 388 页的 A4,一同被卷进裂缝。黑暗里,我只感觉纸面贴在胸口,夜光绿墨水一点点渗进皮肤,心跳变成荧光,顺着血管分叉,在体内绘出一张新的页码:
388 + ∞
七、归来
天亮时,我被人叫醒——是保洁阿姨,拿着拖把,一脸诧异:"姑娘,你咋睡这儿?昨晚没人啊。"我低头,手里只剩铜钥匙,齿口磨损得发亮。再看银幕,完好无损,映着寻常的白色倒计时"10:00 开始今日第一场"。
我走出影院,雾江涨潮,一只空木盒漂到脚边。盒盖内侧,多了一行夜光绿的字:
"388 页已收到,下次换我写你。——星"
我把木盒倒扣在江面,像给一页纸盖章。潮水瞬间将字迹带走,却也把字迹拓在水面,太阳一照,闪闪发亮。
八、后记
回到出版社,我在系统里新建选题,书名:《雾中星·388 页外篇》。作者署名:林阅(又名 388)。内容简介只有一句:
> "本书没有结尾,结尾在读者体内发光。"
我把铜钥匙插进办公抽屉,锁上——"咔哒"。
钥匙留在锁孔里,不再取下。
它将成为社史里唯一一枚
"无法拔出的页码"。
——林阅 手记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