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崖初照
(一)
青丘的雪,不是天落,而是狐生。
狐生九尾,尾尖各藏一瓣“霜轮”,每百年掉一瓣,落在山脊,便堆成雪。
雪积千年,遂有“雪崖”。崖高七千仞,半壁悬冰,半壁生草。草名“照影”,叶如弯月,心脉结霜,人族唤它“回光草”,煎汁可续断脉,炼魂可照前尘。
——这是白璎第一次随族中长老巡崖时听到的说法。
她那时不过三百岁,化形尚不稳定,耳廓还残留一撮绒耳,被风一吹,便颤成两簇小小的白焰。
长老白玄珩以杖敲冰,声音低沉:“照影草最忌血腥,若沾半点,叶便化水,所以采草的人,先割自己脉,以血引之,再以冰匣封之,方能带走一瓣。”
白璎歪头,把尾尖塞进爪下保暖:“那人族岂不是很疼?”
“人族怕疼,但更怕死。”
白玄珩望向崖下,黑水江如一条裂开的墨带,飘着细碎冰花。
“所以他们会上来。”
白璎舔了舔嘴角,雪沫在舌尖化开,带着铁锈味。
她忽然对“人族”生出第一簇好奇——
原来世上有种生灵,要用自己的血,去换一株草的影子。
那影子,会照出他们的什么?
(二)
沈星回上山那天,青丘正值“霜轮夜”。
狐族以掉尾瓣为岁首,雪崖上悬满冰灯,灯罩用狐毛炼成,薄得能透出心跳。每一盏灯里,都坐着一只幼狐,闭眼听雪。
它们被教导:
“雪是狐的镜子,不可睁眼,否则镜碎。”
沈星回便是在万狐阖眼的瞬间,攀上崖壁。
他穿玄羽氅,襟口以银线绣“玄霄”二字,笔势清拔,像两柄倒悬的小剑。氅下是素色中单,已被冰风割出口子,露出腕里一道旧疤——那是他七岁那年,被魔气蚀脉,谢无咎以剑划臂,引血救他留下的痕。
疤形弯月,与照影草叶意外相似,是以他第一次见草图,便生出宿命般的悸动。
——我要采它,补我疤,也补我命。
崖壁结霜,指触即粘皮。沈星回咬破左掌,以血化冰,一步步挪向崖心。
风在耳边吹出哨音,像谁在喊一个未曾听过的名字。
他并未察觉,雪线之上,一双狐瞳正静静睁开。
那是白璎。
她违反族规,睁眼偷看,便看见一个“人族少年”,在万盏狐灯与漫天霜雪之间,像一粒坠入镜面的星子。
少年眉骨稜朗,鼻梁挺拔,唇薄而色淡,被风一割,又渗出一粒朱砂。
那粒朱砂落在白璎瞳底,便成了火。
她忽然想起长老说过:
“人族最擅骗,也最擅被骗。”
可她仍移不开目光。
她看见少年以指为刃,割开右腕,血珠滚落,瞬化红冰。
又见他取出一只小小檀匣,匣面刻着“回”字,字旁以星纹为饰。
他把血抹在匣口,像某种仪式,然后才探手去摘那株照影草。
草离土一瞬,叶心霜脉亮起,映出少年面容——
眉间藏倦,眸里藏星,唇角却弯出一抹笑,像雪里突然生出的春。
白璎的心,在那一刻,毫无预兆地多跳一拍。
狐心多跳一拍,尾上便多出一道纹。
她低头,看见自己尾尖正生出一条细细红线,像有人以朱砂写下一笔:
“劫”。
(三)
沈星回摘到草,尚未收匣,崖顶忽起裂声。
霜轮积厚,被他血气惊动,轰然崩塌。
雪浪卷下,万狐灯瞬灭,只余风里有幼狐惊哭。
沈星回回首,便见白浪里一道白影逆雪而来,快得像月坠。
——那是白璎。
她原可以不动,雪崩于狐,如浴于汤,非但无害,反而滋补。
可她看见少年被雪浪卷住,像一粒被水冲散的星,便不由自主地跃下。
半空之中,她化半形,九尾舒张,像一朵白莲骤然绽在黑夜。
尾尖一甩,缠住沈星回腰,将他往上一抛。
自己却被雪浪拍向崖壁,背脊撞冰,发出“咔嚓”裂响。
狐有九尾,尾尾连心,一尾折,痛如裂魂。
白璎咬唇,把一声痛吟咽回喉,翻身借雪势再跃,终把沈星回抛向安全的高台。
自己则跌落在离他三丈外的冰面,九尾之一,已软软垂下,毛上沾血,血成冰珠。
沈星回踉跄爬起,便见雪雾里,一只白狐伏地,耳尖轻颤,目光却倔强地亮。
他怔住。
——原来雪里,真有精灵。
白璎强撑站起,化人形,雪色长发垂落,掩住折尾,却仍有一缕血,顺着指尖滴落。
她开口,声音比雪更轻,却比冰更脆:
“人族,你欠我一命。”
沈星回抱拳,血沿腕下淌,却浑然不觉:“沈星回,玄霄观弟子,愿偿。”
“偿”字出口,他忽然胸口一热,星盘自怀飞出,悬于二人之间。
盘上“天枢”忽亮,投下一束银辉,正照在白璎眉心。
狐额被照,便有一枚星纹浮现,像被宿命按下的烙印。
白璎愣住,沈星回亦愣住。
星盘却似欢鸣,再转半周,收拢银辉,复归沈星回掌中。
盘上多出一粒细小霜斑,像谁以指尖点雪。
沈星回抬眼,与白璎对视。
那一瞬,他们都听见一声极轻的“咔”,像某根无形的弦,被命运之手,拨响第一音。
(四)
白璎把沈星回带回“临时穴”。
狐族巡崖,每百里设一穴,藏风避雪,也避人眼。
穴壁嵌夜明珠,光柔如月。
白璎以爪撕衣,为沈星回裹腕,又以舌尖轻舔,以狐涎止血。
沈星回耳尖微红,却未退避,只低声:“多谢。”
白璎抬眼,瞳仁在珠光照映下,成两汪浅浅金池。
“你们人族,是不是都这般弱?”
沈星回笑,唇色因失血更淡:“弱而敢来,才叫勇气。”
白璎歪头,雪发滑落,露出耳尖残绒:“勇气,好吃吗?”
沈星回失笑,牵动伤口,咳出声。
白璎忙以掌贴他背,渡去一缕灵息。
灵息入体,沈星回只觉一道凉线,自尾闾直上百会,伤处痛楚顿减。
他讶然:“这是……”
“狐息,可愈外伤,却治不了命里缺的那一角。”
白璎声音低下去,尾尖无意识扫过地面,划出一道细细霜痕。
沈星回垂眸,半晌,从怀中取出那株照影草,递到她面前。
“既救我,便以草偿。”
白璎却推回:“草沾你血,已认主,于我无用。”
她顿了顿,似在斟酌,终开口:
“若真偿,便偿我一名。”
“何名?”
“沈——星——回。”
少年怔住。
白璎却笑,眼尾弯出狐特有的狡黠:“我要你记住,今日之后,你的命,叫‘白璎’。”
沈星回回神,亦笑,抬手,以指为笔,在虚空写下一行小字:
“沈星回,欠白璎一命,一名,一生。”
字成,他吹口气,字便化光,散入雪夜。
白璎伸手,抓住最后一粒光,握于掌心。
那光在她掌里化成一枚小小星纹,与额间烙印,遥遥相对。
(五)
夜将尽,穴外风停。
白璎送沈星回至崖下,分别。
她本可再送,却怕越界,被人族巡山者窥见,反给他惹祸。
沈星回拢紧氅,回首,看她立在雪里,九尾已收,只余人形,雪发被风吹得猎猎,像一面不折不弯的旗。
他忽然开口:“白璎,人间上元,有灯市,你……可愿看?”
白璎愣住,耳尖微颤。
上元,狐族禁日——那一夜,狐需祭祖,不可离山。
可她仍点头:“愿。”
沈星回笑,眸里映出微曦:“那便说定,上元夜,云阙都,灯市口,我等你。”
他伸指,要与她拉钩。
白璎学他,以指相勾,尾尖却悄悄绕到他腕上,与旧痕重合。
“若我失约……”
“我便去找。”
“若你失约?”
“便罚我……再也看不见星。”
白璎笑,松指,推他:“走罢,趁天未亮。”
沈星回转身,一步一脚印,踏雪而去。
白璎目送,直至那道背影缩成一粒墨点,才低头,看尾尖。
尾上红线,已深一分,像有人以指蘸血,写下第二笔:
“约”。
(六)
沈星回归观,先见师兄“顾长庚”。
顾长庚,道号“无咎”,乃谢无咎首徒,性温润,擅医。
他见沈星回腕上裹狐绒,眉心一跳,却未多问,只拉他入药房,以药汁洗伤。
药沾皮,沈星回“嘶”地抽气。
顾长庚抬眼:“疼?”
“疼。”
“疼,才记得住。”
沈星回笑,忽问:“师兄,若有一日,我因护一人,而负天下,你可会怪我?”
顾长庚放药盏,以布拭手,声音淡淡:“我若怪你,便不会替你治伤。”
他顿了顿,又道:“但师父会。”
沈星回垂眸,良久,轻声:“那便先不让他知。”
顾长庚叹,揉乱他发:“小星,你长大了。”
“长大,便要选。”
“选好,便莫回头。”
(七)
同夜,青丘祖灵雪原。
白璎跪于雪中,背脊笔直,折尾藏在裙下,血却已浸透半幅。
白苍高坐,银面冷声:“你今日,违反三戒:一,睁眼观雪崩;二,擅救人族;三,私订上元约。”
每说一戒,便有一枚冰锥自虚空凝,悬于白璎顶。
三戒说罢,冰锥骤落,却在离她额心一寸处,被一道银光击碎。
银光来自白璎眉心星纹,纹里透出少年虚影,负剑而立。
白苍微怔,旋即冷笑:“好,好……人族星盘,已认你为主。”
他抬手,拔剑,剑名“断霜”,乃青丘镇国之器。
“既如此,便受‘裂尾’之刑,逐出族谱,永世——”
“不可!”
一道苍老人影,挡在白璎前。
白玄珩,白璎之师,亦是白苍之叔。
“王上,璎儿年少,尚不知‘情’字重量,老臣愿以残尾,代她受刑。”
白苍握剑的手,微颤。
白璎却抬头,声音清晰:“不必。我自愿。”
她起身,双手结印,背后九尾张扬,一尾折,便自动脱落,血溅雪原,瞬化红莲。
“白璎,自断一尾,以偿族规。余八尾,愿镇‘归墟’十年,换青丘安宁,也换——”
她顿住,未说出那名字,只以指尖,在雪上写下一字:
“星”。
字成,雪原风起,卷字上天,散成漫天银辉。
白苍收剑,银面下,唇角紧抿,良久,拂袖而去。
白玄珩扶徒儿,老泪纵横:“傻孩子……你可知,断尾易,断情难。”
白璎笑,唇色苍白:“师父,尾断了,情才会长。”
(八)
当夜,白璎被幽居“雪窟”。
窟在祖灵雪原之下,四壁冰镜,镜镜映尾,尾尾皆少一截。
她抱膝坐在镜中,看八尾无力垂落,像八条被剪断的河。
额间星纹却愈亮,少年虚影愈清晰,负剑而立,对她伸手。
白璎抬手,虚影便碎,散成一粒粒小星,落在她掌心,凝成一枚小小灯形。
灯芯,是沈星回写下的“一生”。
她握灯,贴在胸口,折尾处血已止,却仍一抽一抽地疼。
她却笑,轻声:“上元……还远。”
窗外,雪落无声,像替谁守口如瓶。
(九)
人间,玄霄观。
沈星回于静室打坐,却总入定不了。
闭眼,便见雪崖,白狐回眸;睁眼,又闻窗外风,似狐尾扫瓦。
他索性起身,推窗,夜黑星寂,唯掌中狐绒,被灯辉映出淡淡银。
他抬手,将狐绒系于星盘碎片之上,挂于窗前。
风一过,碎片相击,发出清越之音,像谁在以星为琴,弹一句:
“上元见。”
沈星回微笑,低声应:
“上元见。”
(十)
——而此刻,无人知晓,归墟裂缝,已悄悄北移三里。
裂缝之下,一只漆黑手骨,正缓缓探出,指节上,缠着一条被血染红的狐尾毛。
毛尖,系着一枚小小星纹,像一盏,尚未点燃的——
雪灯。
【第一章·终】
——上元灯市,尚有三十三夜。
雪灯未燃,尾痕未愈。
而故事,才刚起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