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元灯盟
(一)
人间上元,以灯为夜,以夜为昼。
云阙都三千里外,仍可见天幕被万盏灯火映成半透明的橙,像是谁把晨曦提前三个时辰,倒进黑夜里。
沈星回立在都门“昭明”之下,负一手剑,一手提灯。
灯骨以青竹削成,糊冰绫,绘白狐九尾,尾尖各缀一粒极小的星砂,乃他以星盘碎屑研粉,和以松胶,亲手点成。
灯背以蝇头小楷,题一行: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字迹瘦劲,笔锋却柔,像雪里藏刀,刀背反刃,割自己。
他等的人,尚未到。
离约定初鼓,尚有一刻钟。
沈星回却早已在昨日午后,便出观,一路自北郊徒步三十里,赶在日仄前抵城。
他怕雪大封道,更怕自己迟到——狐族最重修诺,他不敢负。
城门守卫见他道袍单薄,欲拦,却被他袖中星辉一晃,迷了眼,再回神,人已入城。
街衢两侧,彩楼叠嶂,檐牙高啄,悬灯万计。
有富商以琉璃为罩,内燃鲸脂,灯影照得楼壁通透;也有贫户以纸糊“蹴鞠”灯,稚子提之,笑扑流萤。
沈星回穿行其间,像一条逆水的鱼,所过之处,人声如潮,灯影如藻。
他却只抬头,看天色——
狐族不喜火,白璎要入城,必待酉时末,阳火稍歇,阴火未盛。
此刻,正是阴阳交替,天幕呈暗紫,像一池将冻未冻的水。
沈星回深吸一口气,把灯提得更高些,让狐尾在风里舒展开。
他低声,像在哄谁,也像在哄自己:
“再等等,她一定来。”
(二)
白璎确实已来,却在城外“落星坡”停住。
她换形为少年,雪发束以乌木冠,穿素色短衣,外罩青狐裘,裘下尾骨藏八尾,以灵力缩成寸许,贴在脊背,像一排小小骨刺。
她不敢全收——尾乃狐器,突发意外,需瞬化形。
坡上都城灯火,像一盆熔金,远远泼来,烤得她耳尖生疼。
狐畏火,更畏人火。
人火藏愿,万愿重叠,可灼妖魂。
白璎抬手,以指为檐,遮在眼上,指背仍被灯辉映出半透红意。
她忽生退意——
若她此刻回头,仍可返雪窟,领十年幽闭,十年后,归墟若安,她仍可做她的王姬。
可念头才生,额间星纹便是一烫,像有人以指尖按下一粒烧红的银。
烫得她心跳失速,烫得她想起雪崖那少年,以血为契,以星为誓。
——“若我失约,便罚我再也看不见星。”
白璎咬唇,唇色被灯火映得艳,像雪里点朱。
她低声骂一句:“傻子。”
却终抬步,下坡,往城门走。
守卒见她形单,且容色过盛,欲盘问。
白璎弹指,一缕狐雾散开,雾中幻出“通关文牒”,朱印俨然。
守卒恍惚,再回神,人已没入灯潮。
(三)
入城第一条街,名“千灯”。
街尽处,搭一座彩楼,楼悬巨灯,灯面绘“玄霄观镇魔图”,图中少年负剑,眉目与沈星回七分像,却更英挺。
白璎驻步,仰头,看画中人,又想起真人。
她忽听身旁有人窃语:
“听说玄霄观弟子,今晚要在‘落星台’放‘星灯’,为归墟祈福。”
“星灯?可是以道力引星辉为火?那得多大阵仗!”
“可不是,连陛下都遣使来观。”
白璎心口一跳——
落星台,在城北,与灯市反方向。
她若去,必误约。
可沈星回若去,亦必误她。
白璎蹙眉,正欲以狐念传音,忽觉肩被人轻碰。
回头,却见一个绯衣小姑娘,提一盏“猫”灯,灯面绘三花猫,猫眼以夜明珠为瞳,活灵活现。
小姑娘冲她一笑,露出虎牙:“姐姐,买盏灯吧,放河里,可许愿。”
白璎本想拒,却见那猫灯尾端,亦缀一粒小小星砂,与沈星回所制,如出一辙。
她心头微动,蹲身,指星砂:“谁教你缀这个?”
小姑娘歪头:“一个道士哥哥呀,他给了我一小瓶星粉,说今日凡提猫灯者,皆可替他等一个人。”
白璎喉头一紧:“等谁?”
“一只白狐。”
小姑娘眨眼,把灯递给她。
“哥哥说,狐若来了,便把灯送她,再指她一条路——去落星台。”
白璎接过灯,指尖微颤。
小姑娘却转身,跑入人群,像一尾小鱼,瞬没灯潮。
白璎低头,看猫灯腹,以朱笔写一行:
“星回”二字,旁画一只小小狐狸,九尾,尾尖各缀星。
她忽然笑了,眼眶却热。
——原来他早知她畏火,便借万灯,为她引路。
她提灯,转身,逆人潮,往落星台去。
(四)
落星台高三十三丈,以陨铁为基,台壁嵌铜镜,镜镜映灯,灯灯叠星。
台下已聚万人,皆仰面,等“星灯”起。
沈星回立于台顶,换正式法袍,玄底银纹,襟口以星线绣“玄霄”二字,发束玉冠,腰悬佩剑“天阙”。
他面前,摆一只青铜巨灯,灯高九尺,灯腹刻二十八宿,灯芯却空缺。
谢无咎立他身侧,道袍被夜风吹得猎猎,像一面不肯倒的旗。
“星盘已碎,你以何引星?”
沈星回抬手,露出腕上狐绒,绒极白,被灯辉映出淡淡银。
“以此,她曾渡我灵息,今我借星辉,渡她归途。”
谢无咎皱眉:“狐息属阴,星辉属阳,阴阳相冲,易反噬。”
沈星回笑,眼底映出台下万灯,像一片倒置的星河。
“师父,反噬便反噬,我总不能让她白来。”
谢无咎沉默,良久,退半步:“起阵。”
沈星回稽首,拔剑,划掌,血滴入灯腹。
灯壁二十八宿,瞬亮其七。
他再掐诀,以狐绒为引,抛向空中。
绒遇风,散成千万白丝,像一场逆向的雪,倒卷星汉。
台下众人,只见夜空忽暗,万灯瞬灭,唯落星台顶,亮起一粒银点。
银点旋即拖出长尾,如彗星倒挂,直落灯芯。
“星灯”得火,轰然燃起,火色银白,照得台顶如昼。
火里隐有狐影,九尾舒卷,尾尖各抱一星。
人群爆发惊呼,皆跪地,口呼“仙迹”。
沈星回却未停,他再掐诀,以指为笔,在虚空写下一行:
“愿天下有情,皆得相聚;愿归墟有期,终得封印。”
字成,星灯炸出万点银辉,如逆雨,落向人群。
凡被辉落者,皆觉心头一暖,似被谁轻轻抱了一下。
白璎立于台左阴影里,提猫灯,任银辉落满肩。
她抬眼,看台上少年,以血为契,以星为聘,在万人中央,向她无声告白。
她忽然明白——
所谓“上元灯盟”,不是约在哪条街,哪盏灯下;
而是约在,他肯以天下为聘,她肯以狐身赴火。
白璎笑,泪却滚落,泪里含星,落在猫灯眼,夜明珠便更亮一分。
她抬步,登台。
(五)
守台兵欲拦,被沈星回以眼神止。
白璎一步步上,猫灯在她手里,像一粒小小的月。
台顶风大,吹得她衣袍猎猎,雪发飞扬。
沈星回伸手指她,向众人:“星灯之成,非我力,乃此灯之主——”
他未说破她身份,只道:“——白公子。”
人群哗然,皆以为“白公子”是玄霄观秘传弟子,竟生得如此俊美。
白璎亦未拆穿,只抬手,把猫灯置于星灯之侧。
两灯并立,一银一白,狐影与猫影交叠,竟成一颗心形。
沈星回看她,低声:“我以为,你不会来。”
白璎侧首,耳尖在发里,微红:“我既已收你星粉,便需守信。”
沈星回笑,伸手,以袖替她拭泪,袖角沾星,便亮了一路。
“白璎,上元夜,人间有个习俗——”
“嗯?”
“凡并肩放灯者,便算……同心。”
白璎抬眼,金瞳被星灯映得极亮:“同心又如何?”
沈星回深吸一口气,像把余生都吸进肺里:“同心,便算……夫妻。”
台下万人,忽地安静。
风也安静。
星灯之火,跳了一下,像替谁心跳。
白璎沉默,良久,忽笑,笑里带泪:“你们人族,求婚都这么……声势浩大?”
沈星回也笑,笑里带血:“我不敢小声,怕你一转身,就回雪原。”
白璎抬手,指尖轻点他唇,止他语。
“沈星回,我若嫁你,便需弃族,弃尾,弃名……你可舍得?”
“我舍不得不娶你。”
少年答得极快,像箭离弦,再无法回头。
白璎闭眼,再睁,眼底已是一片澄金。
她伸手,解开发冠,雪发瞬落,被风扬起,像一面白旗。
她抬手,与沈星回十指相扣,掌心贴掌心,一冷一热,却再不肯分开。
“好,今日万人为证,星灯为媒——”
“我白璎,愿与沈星回,同心。”
“此生此世,不离不弃。”
“若违此约——”
“便罚我,永失狐身,再不得归雪。”
沈星回接口:“便罚我,永失星辉,再不得见光。”
二人对视,一笑,同时抬手,把星灯与猫灯,一并推下高台。
两灯落,却在半空交融,化成一只巨大银白火狐,九尾舒卷,尾尖各抱一星,星落成雨,洒向人间。
万人跪地,口呼“神仙眷侣”。
无人看见,火狐额心,有一粒小小黑影,正悄悄蔓延。
——那是归墟的裂缝,被星辉暂时烫合,却未真正愈合。
(六)
灯盟既定,二人却未能离场。
陛下遣使至,邀“白公子”入宫,封“镇魔将军”,赐金印。
沈星回亦被召,授“星郎将”,协同镇守归墟。
白璎欲拒,被沈星回按住肩:“先接,再谋。”
他低声:“归墟裂缝需镇,你我都需人间身份。”
白璎悟,遂俯首,接印。
使臣笑:“二位少年英才,陛下盼明日早朝,共议封赏。”
二人对视,皆苦笑。
——上元夜,灯盟才立,便要分赴朝堂,再不能如雪里自由。
(七)
当夜,二人被安排宿“望星驿”。
驿馆高阁,推窗,可见半座都城灯火。
白璎卸冠,雪发披了满肩,坐窗棂,晃一只脚,脚腕系红绳,绳上坠一粒星砂。
沈星回斟茶,递她:“人间粗茶,比不得青丘雪泡。”
白璎啜一口,笑:“苦,却回甘。”
她抬眼,看他:“明日之后,我需易形为男子,长居人间,你可会厌?”
沈星回坐她身侧,以指为她理鬓:“我爱的是白璎,非形。”
白璎歪头,靠他肩,轻声:“沈星回,我畏火,却为你赴灯市;我畏人,却为你入朝堂……若有一日,我畏自己,你可会拉我?”
沈星回伸臂,揽她入怀,声音低而稳:“那便拉紧,再不松。”
窗外,灯火渐稀,天将黎明。
二人相拥,未察屋顶,一片黑瓦被风掀起,瓦下露出一双眼睛——
瞳孔竖立,金底黑纹,像猫,却比猫更冷。
眼睛看二人,又看天边,那里,归墟裂缝,正悄悄再裂一寸。
风里,传来极轻一声笑:
“同心?……那便让你们,同穴。”
【第二章·终】
——上元灯盟,以星为聘,以万人为证。
而黑暗里,有人已磨刀,准备斩断,所有光。
明日早朝,再不是少年与狐的良辰,
而是——
风刀与霜剑,共同揭幕的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