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龙阙杀机
(一)
大胤龙阙,高九仞,以赤金为瓦,以星铁为梁。
黎明鼓未绝,百官已列班,朱紫交错,玉笏如林。
沈星回与“白公子”并肩行于御道,道旁铜鹤嘴衔沉香,烟斜雾横,像一条无声的长河。
白璎易形为男子,雪发高束,以玉冠压之,冠下额心仍留星纹,却以花钿掩之,作“碎星妆”,人间今年最时兴。
她穿武弁服,银底玄纹,肩吞口衔狐首,乃尚衣局连夜所改,腰束金钩,钩上悬印——“镇魔将军”。
沈星回则换文官袍,月白底,绣云雁,腰悬“星郎将”鱼袋,二人一左一右,恰成日月交辉。
引路内侍却低眉,脚步无声,像一条引魂幡。
金水桥外,年轻帝王萧庭生,已负手立于龙阶。
帝年未弱冠,披衮龙袍,袍角以金线缀“凤翼”,翼尾却暗藏“囚”纹——大胤历代,凡践祚未亲政者,皆绣此纹,以示“笼中凤”。
他抬眼,目光先落白璎,再落沈星回,唇角勾出一点笑,像冰刃破冻。
“朕之江山,得二卿,可安。”
声不高,却挟风雷,百官齐跪,呼“万岁”。
白璎随势俯首,背脊却生寒——
帝之眼,一金一黑,金者似凤,黑者似鸦,双瞳异色,正是“重瞳”之相,史书载:重瞳者,可窥妖。
她袖中指尖,不由化出薄爪,却被沈星回以肘轻触,示意稳。
二人再抬头,已不见帝王,只见龙阙深处,朱门半阖,像一张等人自投的口。
(二)
朝议于“承乾殿”。
殿顶嵌铜镜三百六十,镜镜照龙座,座后立一扇“山河屏”,屏以血玉为山河,金粉为星,星玉交映,成一巨幅“归墟图”。
图之东北角,有一道细若发丝的裂缝,正以肉眼不可辨之速,缓缓爬伸。
礼部尚书先出班,奏请“封赏”:
“白卿镇魔,星郎辅之,当赐金万缗,食邑千户。”
白璎垂眸,未应。
沈星回却出班,稽首:“臣请陛下,以金铸阵,以邑养兵,镇归墟,而非养臣私囊。”
殿上微哗。
萧庭生挑眉,似笑非笑:“沈卿高义,朕心甚慰。”
话音未落,兵部尚书急出:“启奏!归墟裂缝昨夜东移三里,已逼近‘锁龙涧’,若越涧,则京师危!”
帝未语,先咳,袖掩唇,指缝却渗一缕朱。
内侍忙扶,帝抬手止,再抬眼,看白璎:“白卿,可有策?”
白璎出班,声音清越,却带男子低哑:“臣需三物——”
“一,以‘帝王血’为引,绘镇魔纹;二,以‘凤髓香’为薪,守龙脉;三,以‘百官愿’为咒,锁群心。”
殿上瞬间死寂。
“帝王血”尚可解,取指尖即可;
“凤髓香”却为皇家私库镇库之宝,一寸值一城;
而“百官愿”,竟要百官各献一魂一魄,以成“人咒”,何其骇人。
帝却笑,笑里带咳:“准。”
百官骇然,却无人敢言。
沈星回抬眼,与帝对视,忽觉背脊生刺——
帝之眼,黑瞳深处,有一线白,白形若尾,正轻轻摆动。
(三)
朝散,帝独留二人。
朱门阖,殿内瞬暗,铜镜折光,像无数冷眼。
帝步下阶,赤舄踏金砖,声清且寒。
“白卿,可知朕为何一眼识你?”
白璎抬眼,不语。
帝抬手,以指轻点自己右眼——金瞳。
“此为‘凤瞳’,可窥妖本相。卿之狐尾,在镜里,无处遁形。”
白璎袖中,指已化爪。
帝却笑,笑意温雅:“别怕,朕若欲杀你,何必留你?”
他转身,袖挥,山河屏移,露出其后暗室。
室中,一座青铜“囚妖台”,台上悬一截断尾——雪色,尾尖缀冰纹,正是白璎那夜自断之尾。
尾下,以金盘接血,血已凝成小小一颗“霜魄”。
帝以两指捏起,举到灯前,对光看,像欣赏一枚宝石。
“朕以秘法,养你断尾,十日成珠,可镇归墟三日。
三日,够朕布一局棋——
一局,让妖、人、魔,俱为朕用的棋。”
白璎瞳孔骤缩,背脊八尾瞬张,袍背被撑裂,狐影投壁,狰狞欲扑。
沈星回却先一步,挡在她前,向帝稽首:“陛下,臣等愿为棋子,但求明示。”
帝看他,笑意更深:“沈卿,果然知情识趣。”
他抬手,抛出一封血色诏书——
“三日后,上巳夜,朕要你们,引‘归墟魔’入‘锁龙涧’,以狐血为饵,以星盘为锁,以朕为鞘——
一举,永绝后患。”
诏书落,展开,其上第一行,便令白璎骨髓生寒:
“献八尾,镇魔涧,可保青丘十年无事。”
帝俯身,近二人耳侧,声音轻得像情人呢喃:
“若不奉诏……朕便把你那截断尾,炼成‘狐蛊’,种入京师万民,届时,妖血与人脉混,会生出什么怪物,朕也——
很是期待。”
(四)
出宫,天色已昏。
长安街鼓三百,声声催夜。
二人却未回驿,反策马出城,至北郊“折柳堤”。
春水未生,堤上枯柳低垂,像无数失水的手。
白璎下马,背对沈星回,八尾已收,袍裂处以灵力缝补,却仍留一道缝,像伤口。
她忽笑,笑声比风更冷:“原来,我之断尾,早成他人棋子。”
沈星回以拳抵唇,咳出一口血——朝堂上,他强撑,此刻血才得空逃出。
“我亦未料,帝竟养‘凤瞳’……他藏得,比归墟更深。”
白璎回头,看他唇角朱色,心口一紧,却未上前,只问:“你为何阻我?方才我若全力,可杀他。”
沈星回抬眼,眸里映出残月:“杀不得。
他若死,‘人咒’瞬崩,归墟裂缝再无人可镇,京师百万民,一夕成灰。”
他抬步,近她,伸手,却未敢落,只虚虚停在半空:“白璎,我们……需先活下去,再谈其他。”
白璎却退后一步,避他指,声音低哑:“活下去?
以献八尾为代价?
沈星回,你可知八尾若失,我便再非天狐,
——连人都做不成,只是一团无智无忆的兽。”
沈星回喉结滚动,良久,吐出一句:“我替你献。”
白璎愣住,旋即怒:“胡闹!你是人,无尾可献!”
沈星回抬眼,眸里却是一片沉静:“我以魂为尾。
星盘虽碎,我魂仍带星纹,可暂代狐血,镇魔涧三刻。
三刻,够你断锁逃生。”
白璎看他,像看疯子,又像看傻子,泪却涌上来,把怒全淹了。
她扑上前,一拳锤他胸:“你若死,我岂独活?”
沈星回任她锤,伸手,终于揽她入怀,声音低得只剩气音:“所以……我们都别死。
三日内,另寻生路。”
(五)
生路在哪?
二人皆不知,却默契回驿,闭门,对坐,以血为墨,于地板画图。
图分三势——
帝、归墟、狐。
帝握“尾珠”,掌“人咒”;
归墟欲“裂缝”,需“妖血”;
狐被“夹缝”,左右皆刀。
沈星回以指敲“帝”字:“他欲以魔制妖,再以妖制人,最后以人制魔,三角互噬,他居中坐大。
我们要破,需先断其一环。”
白璎眯眼:“最易断的,是‘人咒’——百官虽被迫献魂,却非自愿,若得‘反愿’,咒自崩。”
沈星回点头:“可寻二人——”
“一,顾长庚,我师兄,擅医魂,或可解‘愿’;
二,萧如瑟,帝姊,掌‘玄鉴’,可照百官魂灯,知谁愿谁不愿。”
白璎却想起那双金黑异瞳,背脊生寒:“萧庭生非孤军,他暗室囚我尾,必布更多暗子。
我们一动,他即知。”
沈星回抬眼,眸里映烛,像两粒小小星:“那便——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布暗子,我们亦布‘明子’,让满朝文武,皆成我们棋。”
他抬手,以血在“帝”字外,画一个圈,圈外再画无数小点。
“三日后,锁龙涧,我们布三重局——
外局,假献八尾,诱魔;
中局,反‘人咒’,乱帝;
内局……”
他指尖微顿,看白璎:“内局,由你定。”
白璎抬眼,金瞳在烛下,像两枚薄刃:“内局,便让我——
假死,真生。”
她伸指,在“狐”字上,画一个“X”,再于旁,重写一字:
“人”。
(六)
夜将尽,驿外却忽传猫叫。
三长一短,像暗号。
沈星回推窗,见屋脊立一只三花猫,猫眼在月下,呈竖线金。
猫口衔一物,抛下,瞬消失。
物落窗台,乃一枚小小铜镜,镜背刻“玄鉴”二字。
镜面却碎,碎纹拼成一只狐形,狐心处,嵌一粒霜珠。
白璎拈起,指尖微颤:“萧如瑟,来答信了。”
她以狐息触镜,镜瞬放光,投出一幅虚影——
绯衣女子,立于高楼,背对月光,手抱“玄鉴”,镜中映帝宫,宫顶悬一盏金灯,灯芯却是一只黑凤,凤眼闭。
女子开口,声低哑:“百官魂灯,已暗中调换三成,帝未察。
三日后,锁龙涧,我以‘玄鉴’照魂,助你们反咒。
但需一物为酬——”
她转身,面容在月影里,一半明,一半暗:“我要帝之‘凤瞳’,替我弟弟,留一只眼看人间。”
虚影散,铜镜碎,碎成齑粉,被风一吹,像一场小雪。
白璎与沈星回对视,皆在彼此眼底,看见同一句话——
“萧如瑟,反了。”
(七)
第三日,转瞬即至。
上巳夜,锁龙涧。
涧在京北,崖高千仞,下临黑水,崖壁刻“锁龙”二字,乃开国帝君以剑划山,留誓:
“龙若乱,便锁于此。”
今夜,无月,星亦稀,唯帝携百官,列阵涧西。
帝披黑金甲,腰悬“天渊剑”,金瞳在夜色里,像两粒燃烬的灯。
他手托金盘,盘中卧那枚“霜魄”,狐尾珠在风里,散出细细雪雾。
沈星回与白璎,立于涧东。
白璎已化半形,八尾张扬,尾尖各系一条银链,链末连星盘碎片,碎片悬空,列成“伪阵”,像献祭,又像防御。
沈星回以剑划掌,血涂碎片,口念咒,星辉与狐血交融,竟凝成一只巨大“银狐影”,卧于涧上,作俯首就缚状。
帝抬手,百官同时跪,各以匕首划掌,血滴入地,地现红纹,纹成“人咒”大阵,像一张网,网中心,正是狐影。
帝拔剑,指狐影:“献八尾,镇归墟!”
声落,红网瞬收,狐影哀鸣,八尾被缠,链链入骨。
白璎真身亦一颤,嘴角渗血,却一步未退。
沈星回以指暗掐诀,星盘碎片微光一闪,欲崩链。
便此时,崖顶忽现绯影——萧如瑟,抱玄鉴,立于月下,镜面对百官,照出魂灯。
镜光所过,百官额心,各现一盏小小灯,灯色本白,却被黑凤缠,凤喙啄灯芯,灯将灭。
萧如瑟抬手,以指为刃,划自己掌,血滴入镜,镜瞬放红光,红光照灯,黑凤被灼,发出凄啼。
帝察觉,金瞳骤缩,反手一剑,指崖顶:“射!”
暗卫齐出,弩箭如雨。
萧如瑟却笑,笑里带泪:“弟弟,你欲囚凤,可知凤亦欲囚你?”
她抱镜,纵身,跳崖——
绯影如花落,瞬被黑水吞没。
镜碎,碎成千万红光,红光化火,火沿“人咒”纹,一路逆烧,直奔帝座。
帝被火灼,金瞳瞬黑,黑瞳瞬白,口中发出一声非人非凤的啸。
“人咒”大阵,崩!
白璎趁势,八尾齐振,链碎,狐影反扑,却未攻帝,反冲涧底——
涧下,裂缝正张,黑气凝成一只巨手,手缠断尾,欲拖白璎入渊。
沈星回纵身,挡她前,以剑为笔,以魂为墨,于虚空写下一道“星锁”。
锁成,他回首,看白璎,笑:“去!”
白璎泪落,却知此刻不能退,她抬手,以爪划胸,取心头血,血里含一枚小小“人”字,字遇风,瞬化光,没入沈星回眉心。
“以我半心,换你星魂,同生,共死。”
字入,星锁大亮,竟将黑手与裂缝,一并冻成银冰。
冰面映出二人影,影里,他们相拥,像被时间遗忘。
(八)
然冻仅三息。
帝已至,天渊剑起,剑尖指沈星回后心:“让开,朕只要狐血。”
沈星回未让,反以身为盾,护白璎。
帝笑,笑里带血:“既如此,便一起死。”
剑落——
却听“叮”一声,剑被一物击偏。
击剑者,乃一只三花猫,猫身瞬化人形,竟是小姑娘模样,额心嵌“玄鉴”碎片,眸金而冷。
她开口,声却苍老,像百岁的萧如瑟:“弟弟,姐姐既死,你亦该——
长眠。”
碎片放光,光化黑凤,凤反噬帝,帝被啄眼,金瞳碎,黑瞳裂,血流满面。
猫女亦力竭,化光,散。
帝跪地,以剑支身,仍欲再起。
沈星回却抱白璎,纵身,跳涧——
跳向被冻住的裂缝。
“白璎,信我。”
“信。”
二人撞冰,冰瞬碎,碎成漫天银雨。
雨里,星锁再亮,竟将裂缝,强行合拢一寸。
一寸,便够。
沈星回以最后力,把白璎推上崖,自己却被黑气拖入渊底。
“沈星回!”
白璎伸手,却只抓住他一片袖,袖在掌心,碎成星尘。
裂缝合,黑气散,涧水倒流,星雨漫天。
雨里,白璎跪地,八尾同时炸碎,碎成雪,雪落黑水,瞬化白雾。
雾中,她伸手,抓住最后一粒星,星在她掌心,凝成一盏小小灯。
灯芯,是沈星回的发,发里缠狐毛。
白璎抱灯,起身,回首。
崖上,帝已不见,唯余一滩金黑血,血里,落一枚“霜魄”,已裂。
百官昏倒,魂灯重燃,灯色洁白,像一场新生。
天边,第一缕晨光,破夜而来。
白璎抬手,把灯举到光里,轻声:
“沈星回,我替你活下去,
也替你——
守住人间。”
【第三章·终】
——锁龙涧一战,帝失踪,星郎堕渊,狐将白头。
人间得三年暂安,
却无人知,渊底深处,少年以魂为灯,正一步步,
往回走。
他走得很慢,却未停。
因为他记得,
有人在上头,
替他守着,
青丘的雪,与万家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