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深渊无星
(一)
锁龙涧下,黑水逆流,水色如墨,却映得出星。
沈星回被黑气拖入渊底,却未沉,反被一股极寒之力托住,像落在一张无形的冰网。
他睁眼,不见底,亦不见天,唯见自己掌中狐绒,散成一缕银白,在水中漂成小小光环。
光环外,黑气凝成无数断剑残戟,皆为人间历代镇魔器,折损于此,化作“渊铁”。
铁器间,有虚影徘徊——无头将军、折翼天女、断尾妖狐……
皆为千年堕渊之魂,不得出,不得灭,唯余执念,如水草缠人。
一魂近,乃披玄甲的道姑,胸嵌碎星盘,盘纹与沈星回所佩,如出一辙。
道姑开口,声却空洞,像水灌铜管:“后来者,亦献魂于此?”
沈星回以剑支身,血沿腕散,在水中凝成一粒粒红珠。
他答:“不,我来破局。”
道姑笑,笑纹裂至耳下,掉出一粒星:“破局?……先破己。”
声落,星珠炸开,化一道漩涡,将沈星回卷入更深处。
(二)
漩涡底,乃一座“无星城”。
城高十丈,以渊铁为墙,墙头悬灯万盏,灯芯却皆空缺,唯灯罩黑透,像掏空的瞳。
城门上,嵌一截断尾,雪色,冰纹,正是白璎遗落的那截——
却被铸进铁壁,成“锁渊钥”。
沈星回伸手,欲触尾,指尖才近,便被寒气灼出焦痕。
城里忽起钟,钟声三短一长,如丧。
随之,城门自开,涌出无数“黑袍”,袍下无体,唯有一团翻滚的“归墟气”。
气遇水,凝成手,手执黑简,简上刻“诏”字,字乃大胤历代帝王手笔,最末一行,赫然是——
萧庭生。
黑袍围沈星回,齐跪,同声如万鬼合诵:
“奉渊帝诏,迎‘星郎’为驸马,配‘渊公主’,永镇无星。”
声落,黑气分出一条甬道,道尽处,一座“玄宫”浮空,宫门悬灯,灯芯竟是一粒星,星识主人,轻颤欲燃。
沈星回抬眼,识那星——
是他自己命星,天枢。
命星被囚,照出他影子,影子却缺心口一块,像被谁预挖成洞。
宫门自开,一女子立于影中,披玄纱,面纱却透明,露出面容——
与白璎一般无二,唯额无星纹,反多一道黑凤羽。
女子开口,声如白璎,却带回声的冷:“沈星回,我等你,很久。”
(三)
沈星回握紧剑,指节被寒气冻裂,血刚流出,便成冰线。
“你不是她。”
女子笑,抬手,露腕——腕上戴一串星珠,每粒皆映一幕:
白璎独坐雪窟、白璎台顶断尾、白璎抱灯跪地……
星珠最后一粒,却是空,像等人填。
“我乃‘渊公主’,亦是你妻,更是你——
未生的心魔。”
她转身,引路:“进殿,我与你,拜堂。”
沈星回未动,只抬剑,以剑尖指她:“放我命星,否则——”
“否则?”
女子弹指,黑气瞬凝成锁,锁上生倒刺,刺刺向那粒“天枢”。
星被刺,沈星回胸口亦是一痛,像被万针齐扎,跪地,呕血,血里含星辉。
女子俯身,以指蘸他血,抹在唇,像在试色:“痛么?
你以魂镇渊,却忘了——
渊亦镇你。
今日,你娶我,星归位;
不娶,星碎,你亡,白璎亦亡。”
沈星回抬眼,看星,再看她,眼底却忽生笑,笑极淡,像雪里一星火。
“好,我娶。”
女子愣,似未料他答得如此快。
沈星回却已起身,以袖拭血,迈步,入殿。
殿内,黑幔高悬,幔上绣满“无星图”,图中山河,正是大胤疆域,却处处裂口,每一裂口,皆对应人间一处归墟缝。
殿心,摆“喜案”,案上非烛,反悬两盏“命灯”——
一盏,天枢;
一盏,空白,灯罩却刻“白璎”二字。
礼官宣读:“一拜,渊天;
二拜,渊地;
三拜,同心。”
沈星回每拜一次,便听“咔”一声,像骨节被钉进锁。
三拜毕,两盏命灯瞬近,火舌交舔,竟要合一。
女子笑,面纱落,露出与白璎一般无二的唇,她踮脚,欲吻沈星回。
唇才近,沈星回却忽抬手,以剑划自己腕,血喷出,在空中凝成一道“星纹锁”,锁尖反刺,直钉女子额心。
“我娶的,是白璎,不是你。”
女子被钉,发出一声非人尖啸,面容瞬化黑凤,凤被锁困,翻滚欲扑。
沈星回却趁势,纵身,扑向“天枢”,以血为火,火燃星,星爆万点银雨,雨落,黑殿瞬被照亮——
原是一座巨大“囚笼”,笼壁,以无数断尾、残星、折翼铸成。
每一截尾,皆映一张面容,其中最近的,正是沈星回自己——
面容苍白,唇角带笑,像早已死去多时。
(四)
星爆,囚笼裂,沈星回抓住那粒“天枢”,反按回自己心口。
缺口被填,他却未觉轻松,反更痛——
命星归位,亦把渊底万念,一并带回。
他听见无数声音,在脑内齐哭、齐笑、齐骂:
“负心”“负义”“负天下”……
沈星回抱头,跪地,七窍渗血,血却成星,星又成水,水再成血。
循环,无休。
黑凤却未灭,反借星爆,化更大影,影展翼,覆笼顶,尖笑:“沈星回,你镇得住渊,却镇不住己心!
你心深处,亦想逃,亦想死,亦想——
把白璎,永远囚在身边!”
凤喙吐黑火,火凝成镜,镜映沈星回心底——
一幕,是他雪崖初遇,却改结局:白璎被他一剑穿心,狐血染雪,他抱尸笑,笑里带泪:“如此,你便再不能逃。”
一幕,是他灯盟立约,却改誓词:
“愿我如笼,君如鸟,永囚永锁。”
沈星回看镜,手抖,剑落,泪亦落,泪刚离眶,便化冰,钉在自己掌心。
黑凤再笑,翼覆下,像要将他,永远包入暗。
却听“叮”一声——
一粒火星,自他怀跳出,落地,化一盏小小灯。
灯芯,是狐毛与发,发里缠星。
灯遇黑火,不熄,反更亮,亮里,映出白璎面容——
非镜中假影,而是真正的她,额间星纹,像燃到极处的银。
她开口,声透过灯,透过水,透过万念,直落他耳:
“沈星回,我教你一道咒,可破心魔——
咒曰:‘我所爱者,非占有,而放生。’
随我念。”
沈星回颤唇,随念:“我所爱者……非占有,而放生。”
灯瞬大亮,亮成一轮月,月升,黑凤被照,发出凄鸣,翼融,影碎,碎成漫天黑雪。
雪落,囚笼彻底崩,沈星回抱住灯,像抱住最后一丝暖。
他起身,迈步,向殿外走,所过之处,黑袍皆跪,皆以无头之姿,向他拜,像拜新王。
他却只低头,以指为刃,划自己影,影被割,断成两截,一截留渊,一截随他。
“我带走的,只是自己——
不是魔,不是王,不是囚。”
他抱灯,出殿,出城,出无星之地,向更深处走。
那里,有一条“旧路”,路碑残,上刻:
“归墟第一门”。
(五)
旧路皆由断剑铺成,剑锋向上,踩之,足底便渗血,血被剑饮,剑便亮起小小铭纹,铭纹皆同一字:
“回”。
像谁提前百年,为他铺路,又像提前千年,候他落网。
沈星回却未停,一步一痛,一步一印,血印连成一条极细红线,沿渊底蔓延,像为黑暗,缝一道伤口。
路旁,渐有“生”者——
无头将军,捧自己首,首睁目,泪落:“带我回人间,我想看柳。”
折翼天女,以翼为杖,撑身:“带我归星,我想再飞。”
断尾老狐,尾根缠锁,锁连渊壁:“救我出,我欲雪。”
沈星回皆答:“好。”
他抬手,以灯照之,灯辉所至,断剑皆化莲,莲心抱小小星,星入众魂,魂便得暂全。
众魂随他,成一支“无星军”,皆无声,却皆望同一方向:
上。
路尽,却是一道“门”。
门高百丈,以“渊铁”与“星陨”混铸,门面浮雕,一面是黑凤,一面是白狐,狐与凤,共衔一轮月。
门额,嵌二字:
“回家”。
沈星回抬手,欲推门,门却自内开,开出一条缝,缝里,透出风。
风极暖,像人间三月,柳初芽,花初放。
他却未进,反把灯,置于门下,灯芯被风吹得摇曳,像欲灭。
他退后一步,以指为笔,于门侧,写下一行:
“此路,非我独行,乃众魂共归。
今日,我先送他们——
再送自己。”
他转身,向众魂稽首:“请——
回家。”
众魂皆拜,依次入门,每过一魂,门便亮一分,灯便暗一寸。
至最后一魂,是那断尾老狐,狐入门,却回头,以无尾之身,向他伏首。
“少年,你之尾,我替你守。
待你归来,再还你。”
狐入,门阖,灯灭。
沈星回独立于黑暗,黑暗却不再寒,反暖,像被谁抱了一下。
他抬眼,看顶上,仍无天,却有光。
光里,似有人伸手,像说:
“来,我拉你。”
他笑,伸臂,纵身,向光跃——
跃出渊底,跃出黑暗,跃出——
无星之城。
(六)
与此同时,人间,锁龙涧。
白璎抱灯,守渊,已三日三夜。
灯芯渐暗,她心口亦渐冷,唇色成霜,却仍不肯眨眼。
第四夜,灯忽大亮,亮得她泪落。
亮里,一粒星,自渊底升,升得极慢,却未停。
星升到她面前,瞬化人形——
沈星回,赤足,披发,心口缺一块,却含笑。
他伸指,轻触她眉,指尖仍带寒气,却不再刺骨。
“白璎,我来赴约——
上元灯盟,尚差一盏,未放。”
白璎泪如雨下,却笑,笑里带咳,咳出血,血落灯芯,灯便更亮。
她伸手,与他指交扣,掌心贴掌心,一冷一热,终再不分。
渊底,却传来一声极轻“咔”,像某根锁,被谁,悄悄拧断。
黑暗里,有低笑回荡:
“归去,亦来路;
放人,亦捉人。
沈星回,你既出,我便随。”
笑声尾音,像凤,又像谁,以指蘸血,在门上,写下第二行字:
“游戏,才刚开始。”
【第四章·终】
——深渊无星,却把星还人间;
人间有灯,却把灯影子,留在渊底。
少年归来,雪发狐女,终得再并肩。
可他们都知道,
门虽阖,却未锁;
路虽尽,却未终。
真正的黑暗,
正披上新袍,
向人间,
款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