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雪灯照影
(一)
沈星回归来那日,人间恰好上元。
距离锁龙涧一战,已三百六十日。
这一年,被史官称作“无帝之年”——
龙座空悬,帘后垂一截绯衣残纱;
百官魂灯重燃,却无人再提“人咒”;
归墟裂缝,似被一只无形之手,以星辉缝合,外看只剩一道浅痕。
可白璎知道,那缝是活的,像一条沉睡的蜈蚣,随时会睁眼。
于是她守涧,四季不离,雪发已垂踝,却再未化形为狐。
她穿素衣,背竹篓,篓里插一盏灯——
灯骨竹,糊冰绫,绘白狐九尾,尾尖缀星砂,正是去年上元,沈星回所制。
灯芯,却换了新:
是他归来那夜,以指为剪,剪下自己一缕发,与她狐尾缠成的“同心结”。
灯名,仍叫“上元”。
白璎白日巡涧,夜便抱灯,坐崖顶,以狐息轻吹,灯便亮,亮里映少年眉目。
她每映一次,便觉心口暖一分,像把雪放在怀里,慢慢捂成水,水再成泪,泪落灯芯,便结小小一颗“星魄”。
一年,灯已攒下三百六十粒星魄,串成一条“忆链”,挂在她颈,走路便叮当作响,像把记忆,随身佩戴。
沈星回却未留在涧边。
他归京,以“星郎将”身份,代帝监国,却拒不称帝,只于每日寅时,登“落星台”,以星辉补裂缝。
补完,便下台,换青布袍,徒步三十里,至“折柳堤”,堤上枯柳,已被他亲手植满新芽。
芽初绿,像谁以指尖,蘸春色,点进人间。
二人未同居,却有一约——
每月朔望,灯市口,放一盏灯,灯上写同一行:
“山河无恙,我无恙。”
若有一方未到,便算违约,违约者,需替对方守一夜人间。
今宵,又上元。
灯市比往年更盛,因帝位空悬,百姓便以灯为君,万灯竟成“灯海”,海面上,浮一座彩楼,楼悬巨灯,灯面绘二人——
银袍少年,雪发狐郎,并肩立于锁龙涧顶,手执一盏小小上元。
灯海四周,却设“禁火圈”,由玄霄观弟子守之,凡入市者,需先以“星符”验身,防魔气混入。
沈星回披玄羽氅,负剑“天枢新铸”,于酉时入城。
他先至“望星驿”,驿中早有一间房,门楣悬木牌,刻“白”字,却无人住,只供一盏灯。
他把今日要放的灯,置于案,灯侧,另有一物——
一只小小铜匣,匣面雕“渊”纹,纹里封黑气,气凝成凤形,却再飞不出。
那是萧庭生遗落的“凤瞳”,被他以星锁囚了,囚了整整一年,瞳仍睁,却再映不出人间。
沈星回以指叩匣,声轻,却冷:“今日,一并了断。”
(二)
酉正,灯市口。
白璎着素衣,戴帷帽,帽纱垂至腰,纱心绣狐影,影随步动,像活。
她怀捧灯,灯却极小,只掌心大,灯面以蝇头小楷,写一行:
“愿我如灯,君如芯,燃尽方休。”
她至牌楼,未等片刻,便见沈星回自人潮来,所过处,灯影自动,分出一条道,像星河迎主。
二人对视,未语,先笑,笑极轻,却同时伸手,指交扣,掌心贴掌心,一冷一热,再不肯分。
周遭人声,瞬远,只剩灯芯“噼啪”,像替心跳。
沈星回低声:“走,去放灯。”
白璎却摇头,抬眼,看彩楼:“先登楼,有人候。”
语落,楼门自开,门内立一绯衣女子,女子无面,唯戴一张“玄鉴”碎片,碎片映灯,灯便倒燃,火舌向上,像逆时之雨。
女子开口,声却百重,似萧如瑟,又似万民:
“二位,借一步,照影。”
(三)
彩楼名“照影”,乃陛下失踪后,百官为“祈福”所建,楼高七丈,以铜镜为壁,人入,便见千万个自己,如影海。
二人登楼,每一步,镜里便多一重影——
有雪崖初遇,有灯市并肩,有锁龙涧生离死别……
影皆倒放,像时光逆流。
至顶,却无灯,唯地铺一池水,水极清,清里藏黑,像一面被夜色磨亮的镜。
绯衣女子指水:“请照。”
白璎先蹲身,以指触水,水瞬起涟漪,涟漪里,浮一幕——
青丘雪原,祖灵树下,白苍银面染血,半跪,怀中断尾,已成枯骨。
白璎指尖一颤,泪未落,水却先响,响里传声,声乃父王:“璎儿,归家,雪将融。”
沈星回亦照,却见一幕——
玄霄观,星盘碎,谢无咎以指蘸血,于虚空写“沈”字,字未成,先成“囚”,囚里锁少年影,影与他一般无二,却额生黑羽。
谢无咎抬眼,看镜外沈星回,声苍老:“星回,别归,归则成魔。”
二人对视,皆从彼此眼底,看见同一句话:
“照影,照的不是过往,是——
若我们回头,会成的模样。”
绯衣女子却再开口,声忽转厉:“照完,请留一影,替楼守岁。
楼需一魂一魄,为灯芯,为万民照路。”
她抬手,水瞬升,升成一道“镜门”,门开,里头黑寂,像等人入。
“谁入?”
白璎先笑,笑里带雪:“我。”
沈星回却拉她手,拉至身后,声音极轻,却极稳:“轮到我了。”
他抬眼,看女子,看镜,看灯海:“我以魂为芯,可。
但需先放凤瞳,让它,为万民照最后一眼。”
女子沉吟,点头。
沈星回取铜匣,置水心,匣开,黑气瞬出,凝成黑凤,凤睁眼,眼却再不是金黑,反成银白——
被星锁囚一年,凤瞳早被同化,成“星瞳”。
凤睁眼,看灯海,看人海,看山河,眼里映出无数“自己”,却再非囚,而是被放生的鸟。
凤啼一声,声清越,像替谁,道最后别。
随即,化光,散成漫天银雨,雨落灯海,火遇星,竟不熄,反更亮,亮成一条“星河”,自彩楼起,蜿蜒至锁龙涧,像替谁,把路标好。
沈星回抬步,欲入镜门,却被白璎拉住。
她踮脚,以唇贴他唇,唇极冷,却极软,像雪里生花。
“记住,你所照,非影,是我。”
她伸手,以指为笔,于他掌心,写一字:
“璎”。
字成,她推他,推入镜门。
门阖,水落,楼壁万镜,同时碎,碎成星雨,洒向灯海。
雨里,白璎独立,抱灯,灯芯燃尽,火却未熄,反升成一轮小小月,月照她,她照路。
她抬眼,看远方,轻声:
“沈星回,我等你——
等万灯皆暗,我仍为你,守一盏。”
(四)
镜门内,非暗,反极亮,亮得沈星回睁眼,亦只见白。
白渐散,散成一条“长廊”,廊壁以“记忆”为砖,每砖,皆一幕他与白璎。
他迈步,砖便一块块掉,掉进深黑,像被谁,强行拆走过往。
至长廊尽,却是一座“小室”,室心,摆一盏灯,灯与他所放“上元”,一般无二,唯灯芯,乃一粒“黑星”,星里藏凤羽。
灯侧,坐一人,背对他,披玄袍,袍绣黑凤,袍角却沾霜,像从雪里来。
人回头,面容与沈星回一般无二,唯额生黑羽,唇色乌青,像一具被夜冻住的尸。
“我乃你,被渊染的你。”
黑沈星回抬手,指灯:“此灯,名‘照影’,芯却是我。
你欲出楼,需先灭灯,灭灯,即灭我。
你下得去手?”
沈星回未语,先抬剑,剑尖却颤,像被谁,握住腕。
黑影再笑,笑里带咳,咳出黑羽:“杀我,亦杀你;
杀你,白璎便守寡。
她守一年,可守十年?
终将忘你,嫁他人,生他子,与他并肩看灯——
你,甘心?”
沈星回握剑,指节白,却仍未落。
黑影却忽抬手,以指为刃,划自己颈,血瞬喷,血却倒流,倒流成黑雨,雨落灯芯,灯便更亮,亮里,映一幕——
白璎暮年,雪发成灰,独坐灯市,提一盏“上元”,灯面却绘“沈”字,字被火烤,渐糊,终化灰,灰被风吹,吹到她面上,像一场小雪。
她抬眼,看远处,有少年少女并肩而来,少年侧影,像极旧人,却再不是他。
她笑,笑里带泪,泪落灯芯,火熄,人散。
幕落,黑影再开口,声却转柔,像诱:“看,她终会将你,变成回忆。
不如,与我并,永囚于此,
让她,只照你影,只念你名,只——
属于你。”
沈星回却忽收剑,抬眼,眸里映黑影,却再非惧,反是一片澄明。
“她若忘,我便让她忘;
她若嫁,我便祝她嫁;
她若笑,我便替她笑——
我所爱者,非占有,而放生。”
他抬手,以指为火,火燃自己发,发遇黑火,却化银辉,辉升,照出黑影眼底,一丝裂缝。
“你,不是我。
我,甘愿做她路过的星,
照完,便散。
你,却想做她头顶的乌云,
遮她一生。
——该灭的,是你。”
火落,落灯芯,黑星被灼,发出凄鸣,瞬化灰,灰里,黑凤羽起,羽刚升,便被沈星回以掌击碎,碎成漫天黑雪,雪未落,他已转身,向室门走。
门自开,外头,是一条极暗极长的梯,梯向上,梯口,有一粒光,像星,又像灯。
他迈步,一步一痛,却一步一轻,像把过往,留在身后,把未来,举到眼前。
至梯尽,他推门,门开,却是一道“窗”,窗外,是彩楼之顶,却再非“照影”,反成“照星”。
楼顶,白璎抱灯,灯已熄,却仍举到额前,像替谁,把路照亮。
他伸手,以指,轻触她背,她回头,泪瞬落,却笑,笑极轻,却极暖。
“沈星回,灯海未散,我带你回家。”
(五)
下楼,入人海。
灯市仍未散,反因“银雨”落,更亮,亮里,人人皆举灯,灯面却再非“福”“寿”,反统一绘二字:
“回家”。
原来,凤瞳散成的星雨,落谁灯,谁便映出内心最念——
征夫,见故乡;
稚子,见娘亲;
老妪,见少年……
万灯,便成万条路,路路皆通向——
生。
二人并肩,手相扣,所过处,灯自动让道,道尽头,是“昭明”城门。
城门上,却悬一盏巨大“上元”,灯面绘二人并肩影,影被星雨落,便活动,抬手,向城下招。
城守见之,皆跪,呼:“星郎归!白将军归!”
呼声,像潮,涌过灯海,涌向京师,涌向锁龙涧,涌向——
青丘。
白璎却忽停步,抬眼,看灯,轻声:“沈星回,我欲归家,看雪。”
沈星回点头,伸指,替她理被风吹乱的鬓:“我陪你。
看雪,看灯,看——
照影草。”
二人相视一笑,未乘马,未御剑,只并肩,向城北走,走入围灯人海,像两粒星,落进银河,再不分。
(六)
是夜,京师无宵禁,灯燃至天明。
天明,鼓未绝,却有一骑,自北来,骑士披银甲,背插“青丘”旗,旗心绣白狐,狐尾九缕,随风扬,像一捧雪,落进人间。
骑士至彩楼,下马,跪,捧一卷“雪简”,简以狐毛封,血书四字:
“雪将融,归。”
白璎接简,泪瞬落,却笑,笑里带雪。
她回头,看沈星回:“我需回青丘,救父,救雪,救——
家。”
沈星回伸掌,与她十指交扣,掌心贴掌心,一冷一热,再不分。
“我陪你。
此次,再不分头,再不相负。”
二人携手,向城北走,所过处,万灯皆暗,像替他们,让出一条路。
路尽头,是晨色,色极淡,却极长,像一条,尚未写完的——
生。
【第五章·终】
——灯海易散,照影难灭;
星雨易冷,同心难绝。
少年与狐,终在人间万灯深处,
再并肩,向雪原,向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