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丘不雪
(一)
青丘的雪,停了。
不是融,不是化,是骤然停驻——
像一幅被按下浮尘的画,千里素白悬在半空,风一吹,雪粒便凝为冰晶,不再飘落,也不再流动。
雪原尽头,祖灵雪窟前,白苍银面染血,半跪于冰阶。
血珠滚落,未触地,先成赤色冰珠,叮叮当当,滚到一双靴前。
靴尖绣青丘云纹,却覆一层焦黑,像被火燎过。
穿靴的人,披玄色大氅,氅领衔黑凤羽,腰间悬一枚碎裂“霜魄”,珠内血丝游走,恰成一只闭目的狐。
那人俯身,以两指拈起血珠,对光看,声音低而温雅,像情郎替佳人簪花:
“白的雪,红的血,——原来青丘,也会疼。”
白苍抬眼,银面裂,裂缝下露出苍白唇角,嗓音哑如砂纸磋雪:
“萧庭生……你借归墟之身,回人间,就不怕天雷劈骨?”
年轻人微笑,眼尾弯出与昔日帝王一般无二的弧,却多了一道细小黑纹,像裂缝爬在皮肤上。
“朕……如今不是帝王,是‘渊帝’。
天雷?它敢劈我,我便劈回去。”
他抬手,身后黑雾涌,雾里隐有无数“黑袍”,袍下无体,唯有一团翻滚的归墟气,气遇雪,雪便化黑水,水再凝冰,冰里便困住一只只幼狐,像被封在墨琉璃中的标本。
白苍欲撑剑起,剑名“断霜”,却于半空寸寸碎裂,碎刃反噬,割破他腕,血更多,却再凝不成珠,反被黑雪吸收,雪便又黑一分。
萧庭生以指为刃,于虚空轻轻一划——
“今日起,青丘不雪,只流血。
直到……她回来。”
他回头,看雪原尽头,声音轻得像耳语:
“白璎,你的家,你的雪,你的父——
都在等,你亲手来赎。”
(二)
距青丘三千里,官道。
一辆青布小车,缓缓行于月色。
车前,悬一盏小小“上元”,灯面绘白狐,狐尾绕星,灯芯却被红绳系成“同心结”,风一吹,结便轻轻打窗,像谁屈指叩门。
车内,沈星回与白璎对坐,中摆一方矮几,几上铺“青丘山河图”,图以血为墨,尚湿。
白璎以指尖蘸血,补画雪原,每落一笔,眉心星纹便暗一分,像把命,注进图里。
沈星回看她,眸里映灯,灯映她雪发,雪发却再不是纯白,反透出浅浅银灰——
狐以心血为墨,墨干,发便枯。
他伸手,握住她腕,声音极轻,却极稳:“够了,剩下的路,我来画。”
白璎抬眼,金瞳被灯映得温暖,唇角却弯出极淡的弧:“你之血,镇归墟;我之血,寻归途。
各尽其责,莫抢。”
话虽柔,却带三分狐的执拗,沈星回知劝不住,便伸掌,与她十指交扣,掌心贴掌心,一冷一热,再不分。
窗外,忽传马嘶,嘶声未绝,车便骤停。
车夫声音颤:“二位客……前、前面雪崩,道封了。”
二人对视,皆默——
此地距青丘,尚余七百里,雪崩却提前到此,像有人,以雪为墙,阻他们归家。
白璎掀帘,下车,但见前路,雪浪悬停于半空,像被谁按下暂停,浪头却隐有黑纹,纹成凤形,正轻轻扇翼。
她伸指,以狐息触雪,雪瞬化水,水却倒流,凝成一行字,浮于月空:
“欲归家,先偿尾。”
字落,雪浪便“咔”一声,裂出一缝,缝里,吹出极寒极黑的风,风里,有幼狐哭。
沈星回抬眼,看字,看风,看白璎侧脸,声音低哑:“是萧庭生。”
白璎握他手,指节白,却再未颤,像把恐惧,生生冻成冰,再捏碎。
“偿尾,便偿。
此次,我携你,不再独断。”
她抬手,以指为刃,划自己额心,星纹被割,血成银,银里,浮出八尾虚影,影被风一吹,便化实,落于雪原,像八条被剪断的河。
“尾在此,放我族人。”
雪浪便再裂,裂成一道“门”,门高十丈,以冰为框,框心悬一截断尾,正是去年她自断、被帝囚养的那截——
如今却被黑雪滋养,尾毛如墨,尾骨如刃,轻轻摆动,像一条,尚未饱饮血的蛇。
门侧,立一碑,碑以狐骨为基,上刻:
“入者,赎罪;
出者,忘情。”
白璎抬步,欲入,却被沈星回拉住,他伸掌,以指为笔,于虚空写一道“星纹”,纹成,化作一粒小小“替星”,落入她心口。
“你之尾,我之魂,各一半。
同入,同出,同生,同忘。”
白璎看他,泪在眶,却未落,只点头,笑:“好。”
二人携手,入门,门阖,雪浪复合,像从未裂过。
车外,灯仍亮,灯芯却瞬化灰,灰被风一吹,散成极轻极轻的——
告别。
(三)
门内,乃“青丘内史”未载之地——
“无雪原”。
原上,无天,无地,唯有一棵倒悬的“祖灵树”,树根朝天,树冠指地,枝上悬无数“狐茧”,茧以黑雪为丝,每茧内,皆封一只幼狐,狐眼闭,狐尾垂,像被时间遗忘。
树下,立一座“影台”,台以铜镜为面,镜心,却映不出人,反映出“未来”——
谁照,便见自己,最惧怕的那一日。
沈星回先登台,镜里,一幕——
白璎嫁他人,着红裳,裳绣黑凤,她执别人手,步入灯市,回头,看他,眸里带歉,唇角却弯出笑,像雪被火烤,再撑不住。
沈星回看镜,手抖,却未逃,反伸指,以血为墨,于镜心,写一行:
“若她得幸福,我甘愿成灰。”
字成,镜便碎,碎成一场小雪,雪落,影台便塌一角。
白璎再登台,镜里,一幕——
沈星回堕魔,额生黑羽,以剑指她,剑尖穿她心,他抱她笑,笑里带泪:“如此,你便再不能逃。”
白璎看镜,泪落,却亦伸指,以狐息为刃,于镜心,写一行:
“若他成魔,我便以雪,为他覆一层白,
掩他罪,也——
陪他罪。”
字成,镜再碎,碎成黑雪,雪落,影台便全塌。
塌尘里,现一道“阶”,阶以狐骨为基,通向树根深处,深处,有光,光极淡,却极暖,像人间三月。
二人对视,携手,下阶。
(四)
阶尽,乃“归墟第一门”——
却非黑,反被雪覆,雪心藏星,星成纹,纹成“回”字,字下,卧一人,人披玄袍,袍绣黑凤,面容与萧庭生一般无二,唯额心,多一道“渊缝”,缝里,爬出细小狐尾,尾尖缠他颈,像谁以命,为锁。
人睁眼,一金一黑,却再非凤瞳,反成“狐瞳”,瞳里,映白璎,像映最后一粒雪。
“璎儿,”他开口,声音轻哑,像雪被火烤,“你终于,来赎罪。”
白璎握沈星回手,指节白,却再未颤,声音极轻,却极稳:“萧庭生,不,
——我该叫你,
‘渊帝’,
还是——
‘哥哥’?”
声落,沈星回瞳孔骤缩,却未插话,只伸臂,挡她前,以剑为笔,于虚空,写一道“星锁”,锁尖,指萧庭生眉心。
萧庭生却笑,笑里带咳,咳出黑雪,雪落,便化细小狐面,狐面哭,狐面笑,像万魂同哭,同笑。
“白璎,你可知,我为何,非要你尾?”
他抬手,以指为刃,划自己腕,血出,血却银,银里,浮一幕——
少年时,他尚是“萧庭生”,随先帝巡边,误入青丘,先帝猎狐,以狐血为药,治他“重瞳”之疾。
他于雪窟,见一小狐,雪色,尾分九缕,却被人族陷阱,夹断一尾,血染雪,他救之,以衣裹,抱于怀,小狐睁眼,金瞳,像两粒星,映他影。
他不知,那是白璎,三百岁,初化形。
他亦不知,自己“重瞳”,非疾,是“渊选”——
渊择人主,必以“凤瞳”为引,引需“狐血”为钥,钥断,引便成魔。
先帝猎狐,便是为他,却未料,狐血未得,反染他心,心便生“渊缝”,缝逐年开,直至——
锁龙涧一战,他堕渊,缝全开,渊帝,降世。
“我需你尾,非为镇魔,”萧庭生抬眼,看白璎,眸里,竟带极淡极淡的温,“——是为,
补我童年,
补我,
失的那截——
‘善’。”
(五)
白璎泪落,却未上前,只伸掌,以狐息为火,火凝成刃,刃尖,指他心口。
“善,不是补,是还。
还我族人,还我雪原,还我——
父。”
声落,火刃出,直刺萧庭生心口,却于半空,被星锁缠住,锁尖,转指白璎,握锁者,竟是沈星回。
白璎愣,看他,泪未干,却再落:“你……”
沈星回却伸掌,以指,轻抚她发,声音极轻,却极稳:“璎儿,
杀他,亦杀我;
杀我,亦杀你。
——我欲,
以星为桥,
渡他,
亦渡我们。”
他抬手,以剑为笔,于虚空,画一道“星轮”,轮心,乃“天枢”,轮外,乃二十八宿,宿宿亮,亮成一条“归途”,途尽头,是“人间”,是“灯市”,是“上元”。
“萧庭生,”沈星回抬眼,看玄袍男子,声音哑,却清,“以吾命星,换你回眸——
回眸,为人;
不回眸,为魔。
你,选。”
萧庭生看他,再看白璎,再看那道“星轮”,眸里,金黑交战,像两军,像昼夜,像——
人心。
良久,他抬手,以指,轻触轮心,触之,指尖便燃,燃成银火,火爬向他心口,爬向那道“渊缝”,缝被灼,发出凄鸣,像万鬼同哭,又像——
万民同笑。
他跪地,以额抵轮,声音极轻,却极哑:“我……
愿回眸。”
声落,缝合,黑凤羽,瞬化白,白里,浮一粒小小“霜魄”,魄心,映少年时,他抱小狐,于雪窟,相视而笑。
白璎泪如雨下,却笑,笑极轻,却极暖,她伸臂,抱他,像抱童年,抱雪,抱——
失而复得的哥哥。
沈星回却跪地,以剑支身,心口“天枢”,瞬暗,像燃尽,只余一粒极小红点,像——
将熄的灯芯。
(六)
归墟第一门,轰然阖。
门阖,便化光,散成漫天白雨,雨落,无雪原,便生雪,雪落,狐茧便裂,裂出无数幼狐,狐睁眼,狐尾摇,像一场,新春。
祖灵树,倒悬复正,树冠朝天,树根指地,枝上,浮一截断尾,尾瞬化光,光没入白璎背,她八尾,便生九尾,九尾舒,尾尖各抱一星,星里,皆映沈星回。
萧庭生却卧雪,额心“霜魄”碎,碎成一粒小小黑星,星被白璎伸手,按回他心口,黑便化白,白里,浮少年影,影对她伸手,像说:
“谢谢。”
影散,雪原,便再落雪,雪极白,白里,再不带黑。
白璎却转身,看沈星回,他跪地,以剑支身,心口“天枢”,将熄,她伸掌,以狐息为火,火渡他,他却推掌,反以指,于她掌心,写一行:
“灯芯将尽,需以‘新火’续。
新火,乃人间万灯,乃——
愿。”
白璎泪落,却点头,她伸臂,抱他,抱极紧,像抱最后一粒雪,抱极暖,像抱第一盏灯。
“我陪你,去人间,
去点灯,
去续火,
去——
活下去。”
(七)
雪原尽头,晨光破晓。
一辆青布小车,缓缓驶出,车前,悬一盏“上元”,灯芯,却再非旧,反是一粒“新火”,火里,映少年与狐,并肩而坐,手相扣,掌心贴掌心,一冷一热,再不分。
车所过处,雪便化,化春水,春水生草,草名“照影”,叶如弯月,心结霜,霜里,映两道影,影极淡,却极长,像一条,尚未写完的——
生。
【第六章·终】
——青丘再雪,雪里,已无黑;
人间再灯,灯里,已有归。
少年与狐,终得并肩,
向万灯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