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万灯归宗
(一)
大胤十九年,上元夜,帝京首次“无灯”。
并非无火,而是万火同归一色——
银。
银火自天落,似星雨,似雪崩,似谁以天河为纸,写一封“归”。
火落处,旧灯熄,新灯燃,灯面再绘“福”字,却皆变成同一幕:
少年负剑,狐郎展袖,并肩立于青丘雪原,脚下照影草,叶叶结霜。
市井小儿不知缘故,惟拍掌欢呼,惟觉银火比朱火更暖,暖得似被谁轻抱。
却有人抱膝坐于“落星台”顶,望火落泪——
顾长庚。
他披玄霄道袍,袍绣云雁,雁眼却湿,湿成一片,像替谁哭。
他掌心,托一枚碎星盘,盘纹皆裂,裂里,唯余一粒“天枢”尚亮,亮得极慢,像将熄。
他低声,似哄又似求:“星回,再坚持……师兄替你,守最后一夜。”
台下,百官列班,却再拜空座——
龙座空,帝玺空,连那枚“凤瞳”亦空。
百官皆着素衣,衣心绣“灯”字,字以银线,像集体服丧,又像集体迎新。
礼官唱:“上元星祭——始!”
鼓三百,钟声九叠,叠里,便见一辆青布小车,自城门入,所过处,银火自动分,像星河迎主。
车至台,停。
帘掀,先探出一截雪发,发尾系红绳,绳坠星砂,轻轻一响,像谁道“我来了”。
随后,才是沈星回,他披旧玄羽氅,氅下,却换青布袍,袍心绣“上元”二字,字以狐毛为线,软得像雪。
他伸掌,掌心向上,一只素手便搭上来,指节微冷,却极稳——
白璎。
她仍少年装扮,帷帽却摘,雪发高束,额心星纹,被银火映得极亮,亮得像替人间,点一盏长明灯。
二人并肩,登台,台心,早设“星灯”,灯高九尺,灯腹刻“归宗”二字,字以帝王血填,血已干,成暗褐,却仍闪微光。
礼官再唱:“请——星郎、白将军,归位!”
二人却未立,反携手,走到台沿,俯望万民,望灯海,望银火。
沈星回抬手,以指为火,火放唇边,轻轻一吹——
火便化万万点,落向人间,落进每一盏灯,灯芯便再亮,亮成同一色:
同归。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挟风雷,挟雪,挟狐的轻哑:
“今日,无诏,无令,唯有一约——
约人间,与青丘,
与魔,与妖,与万民,
共一盏灯,
共一归途。”
白璎伸掌,与他十指交扣,掌心贴掌心,一冷一热,再不分。
她接声,声音极轻,却极清,像雪落玉盘:
“灯在,人在;
灯灭,人亡。
——谁愿,以此生,为灯芯?”
万民跪,呼:
“愿!”
呼声,像潮,涌向落星台,涌向锁龙涧,涌向——
青丘。
(二)
银火燃至半夜,火心,却忽传“咔”一声,似有谁,以指为刃,折灯芯。
火瞬暗,暗里,便见一道“黑影”,自京师“山河屏”后,缓缓升起。
影高十丈,形若帝王,披衮龙袍,袍角却滴黑水,水落地,便化细小狐面,狐面哭,狐面笑,像万魂同哭,同笑。
影开口,声音却非一人,反似百万民同诵:
“朕……归来了。”
百官骇,欲逃,却发现自己影,被黑水钉在原地,影与肉身,渐分离,分离处,便化“渊缝”,缝里,爬出细小凤羽,羽色黑,羽心,却映一张张熟悉面孔——
正是他们自己,最惧怕的模样。
顾长庚立于台,见状,以指为笔,于虚空,写一道“星障”,障护百官,却于瞬被黑影,以指击碎,碎成漫天银雨,雨落,便化“星针”,针针指他心口。
“顾卿,”黑影开口,声音却转柔,像萧庭生昔日,于朝堂,唤他师兄,“你之师,谢无咎,已将魂卖我,换你玄霄观,十年不灭。
你,卖不卖?”
顾长庚笑,笑里带血,血沿唇角,滴落星盘,盘便再亮,亮成一轮小小月,月照他,他照影,影极淡,却极长。
“我卖——
卖我一人,换万民归。”
声落,他纵身,跃向黑影,影便张口,口若渊,口内,悬一盏“黑灯”,灯芯,正是“天枢”将熄之残星。
顾长庚身未入影,先被黑水缠,缠成茧,茧瞬化光,光里,他回首,看台,看沈星回,看白璎,唇角弯出极淡极淡的弧:
“替我,守灯。”
光灭,影再胀,胀成一张巨大“黑幕”,幕遮天,幕遮灯,幕遮——
人间。
(三)
沈星回立于台,抱“星灯”,灯被黑幕遮,便瞬暗,暗得他指节白,却再未颤。
他伸掌,以指为刃,划自己腕,血出,血里,含一粒“黑星”,星被银火烤一年,已极淡,却仍存,存于他命脉深处。
血落灯芯,灯便再亮,亮成极白,白里,却映一幕——
顾长庚立于“玄霄观”顶,以剑为笔,于夜空,写一行:
“人间无帝,却有灯;
灯在,我便在。”
幕再压,压至台顶,压至二人肩,压至灯芯,将熄。
白璎却伸掌,以狐息为火,火渡灯,火却被黑幕,反噬成黑火,火爬向她尾,尾便瞬焦。
她未退,反以指为笔,于自己腕,划一道“狐契”,契成,她八尾,便同时扬起,尾尖各抱一粒“星魄”,魄乃一年所攒,此刻,同时碎,碎成漫天银雨,雨落灯芯,灯便再亮,亮成极炽,炽里,映万民面孔,面孔皆带泪,泪却闪,闪成同一字:
“归。”
黑幕被“归”字灼,发出凄鸣,幕便裂,裂出一缝,缝里,透下一缕晨光,光极淡,却极暖,像人间三月。
沈星回却未喜,反以指,轻触白璎腕,触之,指便染血,血却再非红,反成透明,像将化未化的冰。
“璎儿,”他声音哑,却极轻,“你之尾,再经不起焚。
——让我,来收尾。”
白璎抬眼,金瞳被晨光映得极亮,亮里,却藏一层,将散未散的雾。
“沈星回,我教你一道咒,可破黑幕——
咒曰:‘以万灯为芯,以人心为油,以归途为火,
——灯,自燃。’
随我念。”
沈星回颤唇,随念,念极轻,却极清,像雪落玉盘:
“以万灯为芯,以人心为油,以归途为火……”
咒成,台下万民,便同时伸掌,掌心血,皆浮一粒小小“灯芯”,芯被晨光映,便同时燃,燃成极白,白里,却映同一幕:
少年与狐,并肩立于青丘雪原,脚下照影草,叶叶结霜。
黑幕被万灯灼,发出凄鸣,鸣极长,却渐远,渐淡,渐——
灭。
(四)
幕灭,影却未散,反凝成一人,人披玄袍,袍角却沾霜,霜里,藏星,星成纹,纹成“萧庭生”三字,字却再非金黑,反成银白,像被谁,以雪洗过。
人睁眼,看二人,眸里,再无异瞳,唯余一片,极淡极淡的——
人间。
他开口,声音轻哑,却再非百万民同诵,反只一人,像雪落檐:
“我……回来了。”
沈星回未语,先伸掌,掌中,托一盏“星灯”,灯芯,乃“天枢”最后一点残星,残星被晨光映,便极亮,亮得像将熄未熄的——
愿。
“萧庭生,”他声音极稳,却极哑,“以吾为芯,以你为油,以天下为火——
灯,自燃。
你可愿,做一回,
人?”
萧庭生看他,再看白璎,再看万民,唇角弯出极淡极淡的弧,像雪被春吻,再撑不住冷。
“愿。”
声落,他伸掌,以指为刃,划自己心口,血出,血却银,银里,浮一粒小小“霜魄”,魄心,映少年时,他抱小狐,于雪窟,相视而笑。
血落灯芯,灯便再亮,亮成极炽,炽里,映万民面孔,面孔皆带泪,泪却闪,闪成同一字:
“归。”
灯芯燃尽,萧庭生影,便同时燃,燃成极白,白里,却浮最后一幕:
少年帝王,披衮龙袍,却脱冠,摘帽,赤足,踏雪,走向青丘,走向——
回家。
影散,散成漫天银雨,雨落灯海,海便再亮,亮成同一色:
同归。
(五)
银雨燃至天明,天明,鼓未绝,却再无人呼“万岁”,唯闻万民,同声诵一句:
“灯在,人在;
灯灭,人亡。”
诵声里,沈星回却跪地,以剑支身,心口“天枢”,终熄,熄成一粒极小红点,像将熄未熄的——
灰。
白璎跪地,抱他,抱极紧,像抱最后一粒雪,抱极暖,像抱第一盏灯。
泪落,落他唇,唇极冷,却极软,像雪被春吻,再撑不住冷。
她伸掌,以狐息为火,火渡他,他却推掌,反以指,于她掌心,写最后一行:
“灯芯尽,需以‘新火’续。
新火,乃——
人间万愿。”
声落,他闭眼,眼再未睁,唯余掌心,仍与她十指交扣,一冷一热,再不分。
白璎却抬眼,看晨光,看灯海,看万民,泪在眶,却未落,反以指为笔,于虚空,写一道“狐契”,契成,她九尾,便同时扬起,尾尖各抱一粒“星魄”,魄乃一年所攒,此刻,同时碎,碎成漫天银雨,雨落灯芯,芯便再燃,燃成极白,白里,映少年眉目,眉目带笑,笑极轻,却极暖。
“沈星回,我陪你,
守灯,
守火,
守——
人间。”
(六)
万民却同时伸掌,掌心血,皆浮一粒小小“灯芯”,芯被晨光映,便同时燃,燃成极白,白里,却映同一幕:
少年与狐,并肩立于青丘雪原,脚下照影草,叶叶结霜。
火升,升成一轮巨大“银月”,月悬灯市口,月心,却映一盏小小“上元”,灯面绘二字:
“归宗。”
月悬,便再未落,像替人间,点一盏——
长明灯。
白璎立于月,抱沈星回,像抱一轮,将熄未熄的——
愿。
泪落,落他发,发极黑,却渐白,白成雪,雪被晨风吹,吹向灯海,吹向青丘,吹向——
归途。
【第七章·终】
——万灯归宗,归的不是帝,不是神,
是人心深处,
那一点,
不肯灭的——
回家。
少年睡于狐怀,狐守于人间,
人间有灯,灯有芯,芯名——
沈星回。
而故事,
尚未写完,
因为灯,
仍在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