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长夜芯灯
(一)
人间历——大胤十九年·上元后三日
帝京落星台,银月悬昼,灯芯未灭,而尸衣未寒。
沈星回的肉身被安放在星盘玉榻上,心口“天枢”成灰,只余一粒红星微明。
白璎以额抵他额,雪发铺了满榻,像一场不肯融化的覆雪。
万民跪于台下,却不敢呼号,惟以掌覆心,以血为灯——
一盏盏“芯灯”自燃,火舌细小,却直向银月,像百万支无声的祈愿箭。
顾长庚捧破碎星盘,跪于榻前,血沿袖口滴落,在玉榻上蜿蜒成符:
“以魂易魂,以星续星。”
符成,灰却更重,沈星回唇色褪成纸白,连呼吸的幻影也无。
白璎抬眼,眸里金瞳裂出红纹——狐泣。
“天枢灭,则星河道断……”她喃喃,伸手插入自己心口,取出一粒半融的“狐心晶”,晶内九尾交缠,尾尖各抱一星。
“我以此心,换他心。”
顾长庚却拦她,指颤如拨弦:
“狐心属阴,星辉属阳,阴灭阳,则两界同崩。”
他回首,望向台下——
那里立着最后一道影子:萧庭生。
银雨之后,渊帝之形已散,惟余这截“人影”,影心嵌白羽,羽上刻“回”字,像被谁强行逆转的魔。
他抬步登台,赤足踏血符,符瞬化白烟,烟里带霜。
“我欠他一命,也欠人间一只眼。”
语罢,以两指挖向自己右眼——
眸成空洞,却无泪,只落出一粒“凤瞳晶”,晶心映少年雪崖,映他初遇白璎,映他尚不是魔的日子。
“凤为阳,瞳为灯,阳灯续星,可保一线。”
萧庭生将晶递于白璎,自己却跪向沈星回,额抵他掌,像赎罪,又像告别。
“我这一生,两瞳异色,一瞳看江山,一瞳看深渊——
如今,江山还你,深渊……也还你。”
白璎接过晶,与狐心晶并托掌心,双晶相触,发出“叮”然一声——
似铜镜初开,似长夜第一道鸡鸣。
她俯身,将双晶按入沈星回心口灰迹。
灰复燃,火色半银半金,成一枚“新天枢”,却极弱,似风前残烛。
顾长庚以星盘碎片压火,压成“灯托”,托底刻四字:
“长夜芯灯”。
他抬眼望白璎,唇角血与汗混:
“灯需油,油需愿,愿需归——
归途在哪?”
白璎望向更远的北方,那里雪色连天,有风似狐啸。
“归途在青丘祖灵雪窟,雪下藏‘万狐念’,念可化油,油可燃灯。”
她抱起沈星回,雪发垂落裹住他,像一场不肯松的拥抱。
“我带他回家,取念,续芯。”
顾长庚却知,雪窟万狐念,乃狐族祖魂,取一瓢已伤根,若尽取——
青丘将永无雪。
他未开口,白璎已转身,一步一血印,雪发尾梢,九尾虚影若隐若现。
“青丘可以无雪,人间不能无星。”
(二)
出京三十里,小雪初霁。
青布小车换作雪橇,三头白狐灵驾辕,蹄下踏风,不沾尘。
沈星回卧于软榻,心口新天枢时明时暗,每一次将灭,白璎便俯身以唇渡灵息,息成雪,雪落他眉,化成水,水再成泪,泪落灯托,灯便再挺一次。
车外,萧庭生披素袍,右眼空洞,以黑纱覆,却负手行于雪地,一步一深坑,像丈量自己的罪。
他不再称“朕”,亦不再称“渊帝”,只以名自唤——
“庭生”。
每走一步,便低声念一句:
“萧庭生……回。”
日行夜驰,第七日,抵“锁龙涧”旧地。
涧口银火犹在,却不再逆流,而成一道冰桥,桥心,悬一盏“长夜芯灯”虚影,影极淡,像将散未散的愿。
桥下,黑水已枯,露出一截截断剑残戟,戟心嵌“归”字,字被雪覆盖,像替谁收尸。
白璎停车,抱沈星回登台,台心冰面映她影——
雪发成灰,狐耳半现,九尾虚影只剩八尾半,余者皆化作“灯油”,维系他心口那粒微星。
她伸手,以指为刃,划冰面,冰裂,裂出一道“门”,门内幽黑,却隐有幼狐哭,像唤她,亦似惧她。
萧庭生随后至,单膝跪地,以指蘸自己右眼空洞之血,于门侧写:
“深渊已闭,愿归者,可归。”
血成符,符化光,门便缓缓开,开出一条极长极暗的阶,阶尽,便是“青丘内史”所载最隐秘之地——
祖灵雪窟。
(三)
雪窟非窟,乃一座倒悬的“雪城”。
城悬于空,无天无地,唯有一根巨大“狐骨柱”自城心垂下,柱上悬灯万盏,灯芯皆空,灯罩却映狐影,影动,像万狐同时呼吸。
城门口,立一座“照念台”,台心,悬一枚“雪镜”,镜以万年玄冰为面,谁照,便见自己一生所有“念”——
善念,恶念,执念,忘念……
念化雪,雪化灯,灯便悬于柱,供祖灵燃。
白璎抱沈星回登台,镜先照她——
雪原初遇,灯市并肩,锁龙诀别,上元同心……
念成雪,雪化油,油滴落,柱上便多一盏“新灯”,灯面,却皆映沈星回。
镜再照沈星回——
星盘碎,命星堕,深渊独行,万灯归宗……
念却极淡,淡成水,水未化油,反成冰,冰里,藏一粒“黑星”,星心,仍是凤羽。
白璎以掌覆镜,阻它再照,声低哑:
“他之念,我来给。”
她闭眼,以额抵沈星回额,九尾同时扬起,尾尖各抱一粒“星魄”,魄乃一年所攒,此刻,同时碎,碎成漫天银雪,雪落镜心,镜便再亮,亮出最后一幕——
少年卧于雪原,心口空,等她来填。
镜照完,雪油便溢,溢成一条“银溪”,溪流向狐骨柱,柱上万灯,便同时亮,亮成极炽,炽里,却映同一字:
“归。”
灯油足,火却仍需“芯”。
芯,乃沈星回心口“新天枢”,却将熄。
白璎伸掌,以狐息为刃,划自己最后一尾——
第九尾,尾根藏“祖灵纹”,纹乃狐族世代传承,纹在,狐便在。
尾断,血成银,银里,浮一枚“祖灵晶”,晶内,万狐同啸,啸成同一字:
“归。”
她将以晶代芯,按入他心口,却听身后,萧庭生开口,声音极轻,却极稳:
“换我。”
(四)
萧庭生行至台心,以指为刃,划自己心口——
那里,曾藏“霜魄”,如今却空,空成一道“渊缝”,缝内,黑羽已尽,唯余一粒“白星”,星心,映少年雪崖,映他尚不是魔的日子。
“凤瞳已献,深渊已闭,我之身,再无用处——
惟愿,以‘人’为终。”
他伸手,以两指捏碎“白星”,星碎,便化“人油”,油极清,清里,映万民面孔,面孔皆带笑,笑极淡,却极暖。
油滴落,银溪便转金,金流向狐骨柱,柱上便再亮一盏灯,灯面,却映萧庭生——
少年时,抱小狐,于雪窟,相视而笑。
白璎泪落,却未阻,只伸掌,与他掌心相贴,一冷一热,再不分。
“萧庭生,”她声音哑,却极轻,“欢迎回家。”
人油足,金火燃,燃至极炽,炽里,沈星回心口“新天枢”,便再亮,亮成极稳,稳得像将熄未熄的——
愿。
他睁眼,眸里,再非半银半金,反成一片澄澈,澄澈里,映白璎,映萧庭生,映万灯,映——
人间。
他伸掌,以指为笔,于虚空,写一道“星纹”,纹成,化作一粒“新芯”,芯落灯托,灯便再燃,燃成极白,白里,却映同一字:
“人。”
(五)
火芯稳,雪城却开始“化”。
狐骨柱,由根至顶,渐转透明,像冰被春吻,再撑不住冷。
柱上万灯,便同时落,落进银溪,落进金溪,落进——
归途。
灯落,便化“莲”,莲心抱“星”,星便升,升成一轮巨大“银月”,月悬雪城顶,月心,却映一盏“上元”,灯面绘二人并肩,少年与狐,雪原看灯。
月悬,便再未落,像替青丘,点一盏——
长明灯。
白璎抱沈星回,步下照念台,所过处,莲便开,开成一条“花途”,途尽头,是“狐骨柱”根,根已空,空成一座“门”,门心,悬最后一盏灯,灯面,却空白,像等人题。
萧庭生先至,以指为笔,于灯面,写:
“人。”
白璎再至,以狐息为火,于灯面,写:
“狐。”
沈星回最后至,以星为墨,于灯面,写:
“同归。”
三字成,灯便燃,燃成极炽,炽里,雪城便化,化春水,春水生草,草名“照影”,叶如弯月,心结霜,霜里,映三道影:
人,狐,星。
影极淡,却极长,像一条,尚未写完的——
生。
(六)
青丘,再落雪。
雪极白,白里,再不带黑。
雪原上,幼狐追逐,尾尖各抱一粒“星”,星便升,升成极细极细的“灯芯”,芯被晨光映,便同时燃,燃成同一色:
回家。
雪原尽头,一辆青布小车,缓缓行于月色,车前,悬一盏“上元”,灯芯,却再非旧,反是一粒“新火”,火里,映少年与狐,并肩而坐,手相扣,掌心贴掌心,一冷一热,再不分。
车所过处,雪便化,化春水,春水生草,草名“照影”,叶如弯月,心结霜,霜里,映两道影,影极淡,却极长,像一条,尚未写完的——
生。
【第八章·终】
——长夜芯灯,灯芯不是星,不是狐,不是凤,
是人心深处,那一点,
不肯灭的——
回家。
少年与狐,终得并肩,
向万灯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