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雪城暖宴
书名:圛兴·驭生权杖 作者:本真模样 本章字数:5109字 发布时间:2025-09-20

沉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冰原上永无止境的寒风怒号。门洞内,光线幽暗,空气却陡然变得不同。一股混合着燃烧松木的烟火气、厚重油脂的暖香、以及某种清冽如冰雪初融般的奇异香料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萧望屿、无缘和仅存的几个同伴。这温暖而复杂的空气,对于刚从死亡雪域挣扎出来的他们而言,如同溺水者突然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带着一种近乎眩晕的冲击。

 

领路的军官一言不发,转身迈步。他厚重的雪地靴踏在门洞内冻结的石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回荡在幽暗的空间里。萧望屿等人强撑着几乎冻僵麻木的双腿,踉跄着跟上。

 

穿过长长的、由巨大灰黑色冰岩垒砌的拱形门洞,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宽阔的石板主道笔直地向前延伸,两侧是鳞次栉比的房屋。这些房屋大多由厚重的灰石或深色木材建造,屋顶倾斜陡峭,覆盖着厚厚的、如同巨大白色绒帽的积雪。窗户小而深邃,镶嵌着透明度极高的薄冰片或某种打磨光滑的晶石,透出里面温暖跳动的橘黄色灯火。街道上并非空无一人。裹着厚厚白色、灰色或深棕色毛皮的行人,如同一个个移动的毛球,在清扫出的狭窄路面上缓慢行走。他们看到这一队由士兵押送、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得如同乞丐的外来人,纷纷停下了脚步。

 

好奇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萧望屿他们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敌意,没有鄙夷,只有纯粹到近乎天真的惊讶和探究。孩童从大人身后探出头,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小嘴微张,仿佛看到了什么稀罕的雪域异兽。老人们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惊奇的光芒。低低的议论声在寒风中飘散:

 

“看呐…真的是从南边翻山过来的?”

“老天爷,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个光头穿得那么少…不怕冻死吗?”

“啧啧,瞧瞧那样子…造孽哦…”

 

这些目光和低语,让萧望屿感到一种奇异的局促,仿佛自己赤身裸体行走在冰天雪地。他下意识地想挺直佝偻的腰背,想抹一把脸上冻裂的血口和污垢,却发现手脚僵硬得不听使唤。无原则依旧低眉垂目,步履平稳,仿佛那些目光穿透的只是虚空。同行的汉子们则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往萧望屿身后躲了躲。

 

极木多城,这座被无尽冰雪封锁的孤城,太久太久没有见到真正意义上的“外人”了。每一个能穿越极木摩格死亡绝域抵达此地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一个值得全城侧目的传奇。

 

在无数道好奇目光的护送下,队伍沿着主道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道路尽头,一座巍峨的宫殿在冰雪的簇拥下静静矗立。

 

极雪宫。

 

它无愧其名。整座宫殿仿佛是由最纯净的冰雪雕琢而成,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乳白色光泽。巨大的立柱、高耸的尖顶、层层叠叠的露台,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在阴霾的天空下反射着柔和而圣洁的微光。宫殿的线条简洁而宏大,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庄严与孤傲,如同一位沉睡在永恒冰封中的远古巨人。

 

宫门前,一队盔甲鲜明的卫兵如同冰雕般肃立。而卫兵之前,已然立着一群人。为首一人,身披一件华贵的、镶着银灰色雪貂毛领的深蓝色大氅,内里是同样质地的深色锦袍,身形颀长挺拔。他面容隽毅,眉目开阔,鼻梁高挺,唇线清晰,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却含着温和的笑意,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暖流,正静静注视着走近的萧望屿一行人。

 

“王上,南陆旅人带到。”领路的军官在距离那群人十步开外停下,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地禀报。

 

那为首之人——极木多之王云谌,微微颔首。他踏前一步,声音温润平和,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冻僵麻木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诸位远道而来,历经风雪磨砺,九死一生抵达我极木多城,一路辛苦了。”他的目光在众人褴褛的衣衫、冻伤的面容和疲惫不堪的身躯上扫过,没有丝毫的审视或嫌弃,只有深深的感慨和诚挚的关怀,“本王云谌,忝为此城之主。在此,欢迎诸位的到来。”

 

萧望屿等人闻言,如梦初醒。他们从未想过,自己这群如同丧家之犬般的流亡者,竟能得到一城之王亲自出宫相迎!巨大的惶恐和受宠若惊瞬间攫住了他们。萧望屿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带头跪下叩拜,膝盖一软,却被旁边眼疾手快的侍卫轻轻托住。

 

“不必多礼!”云谌抬手虚扶,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极木多地处苦寒,远离纷扰,自有其待客之道。诸位在南陆过往种种,本王无意探询。既然诸位能翻越极木摩格,抵达此地,便是我极木多的客人。”他侧身,做了一个优雅的延请手势,“宫中已略备薄宴,为诸位接风洗尘,驱驱寒气。请随本王入殿。”

 

“谢…谢王上!”萧望屿的声音哽咽嘶哑,巨大的暖流冲击着他的胸膛,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其余几人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只能笨拙地连连鞠躬作揖,眼眶瞬间就红了。无缘亦双手合十,深深一躬:“缘来陀佛,王上慈悲,贫僧与诸位施主感激不尽。”

 

在云谌的亲自引领下,一行人穿过雕刻着繁复冰花纹路的巨大宫门,步入了极雪宫内。

 

门内外的温差仿佛两个世界。一股温暖如春、带着馥郁食物香气和融融暖意的气流瞬间包裹了众人,让冻僵的四肢百骸都发出一阵舒适的呻吟。眼前豁然开朗,一座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的大厅展现在眼前。

 

高高的穹顶绘着星图,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四壁镶嵌着打磨光滑的深色木料和温润的白玉,墙壁上悬挂着色彩斑斓、描绘着雪域风光和古老传说的巨大挂毯。地上铺着厚实柔软的雪狼皮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大厅中央,一张长长的、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早已布置妥当。银质的烛台、光洁的骨瓷餐具、晶莹剔透的琉璃酒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餐桌上,热气腾腾的菜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大块烤得金黄流油的雪鹿肉、炖得酥烂的雪兔、整条蒸制的银色冰湖鱼、堆积如山的雪蟹、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散发着清香的雪域菌菇和根茎。

 

温暖,明亮,丰盛,奢华。这一切与城外那冰封地狱和一路的茹毛饮血形成了天壤之别,巨大的反差让萧望屿等人如同置身梦境,恍恍惚惚,手足无措。

 

在侍从的引导下,他们依序在长桌两侧落座。柔软的座椅包裹着疲惫的身体,面前是光洁的餐具和诱人的食物,这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

 

就在这时,一阵轻盈如风的脚步声从侧门传来。伴随着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一个身影如同一只灵动的雪雀般飞入了大厅。

 

来人穿着一身柔软的、仿佛用新雪织就的银白色长裙,裙摆缀着细碎的、如同冰晶般的亮片。她身形纤细,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仿佛吹弹可破。一头罕见的、如同流淌的月光般柔顺的银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只余几缕俏皮地垂落颈侧。她的面容精致得如同最上等的白瓷娃娃,眉眼弯弯,琼鼻樱唇,最动人的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极木多城最纯净的冰湖之水,湛蓝中带着一丝奇异的浅紫,此刻正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孩童般纯粹的好奇光芒,滴溜溜地在萧望屿、无缘等人身上好奇地打量着。

 

她径直跑到云谌身边,毫不避讳地挽住父亲的手臂,声音如同雪山融化的清泉,带着娇憨与雀跃:“父王!这几位就是从南边那座大山那边过来的客人吗?”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气质迥异的无缘身上,充满了探究的兴趣。

 

云谌宠溺地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笑着向众人介绍:“这是小女云湲,让诸位见笑了。”

 

“拜见公主殿下!”萧望屿等人慌忙起身行礼。无缘也双手合十,微微躬身。

 

云湲公主却只是嫣然一笑,那笑容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仿佛能融化冰雪。她摆摆手,声音清脆:“哎呀,不要拜啦!你们是客人呀!快坐下,吃东西!”她像个小主人般热情地招呼着,随即又好奇地看向父亲,“父王,可以开始了吗?我都闻到雪蟹的香味了!”

 

云谌笑着点头:“好,好,开宴吧。”

 

在云谌的示意下,侍从们开始为客人斟满一种色泽金黄、散发着清冽果香的美酒。云湲公主也端起了自己面前小巧的琉璃杯,里面是温热的、奶白色的饮品。

 

“诸位,”云谌举杯,声音温润,“翻越极木摩格,乃是不世之勇。此杯,敬诸位远客,敬这风雪奇缘!”

 

“敬王上!谢王上盛情!”萧望屿等人激动地举杯回应,声音哽咽。无缘亦以茶代酒,举杯示意。

 

三杯暖酒下肚,一股暖流自腹中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驱散了骨髓深处最后一丝寒意。在云谌温和的“请随意”和云湲公主期待的目光下,萧望屿等人终于不再拘束。他们颤抖着手拿起刀叉,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近乎贪婪的姿态,开始享用面前这梦寐以求的热食。

 

烤鹿肉外焦里嫩,油脂在舌尖化开,带来无上的满足感;炖兔肉酥烂入味,暖融融地熨帖着空乏的肠胃;冰湖鱼肉质细嫩,带着雪域特有的清甜;硕大的雪蟹揭开蟹盖,露出饱满雪白的蟹肉和金黄流油的蟹膏,鲜香扑鼻……从未尝过的美味在味蕾上爆炸,伴随着温暖的食物滑入饥肠辘辘的胃袋,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幸福感和难以言喻的感动。几个历经磨难的汉子,吃着吃着,眼泪便无声地混着食物滚落下来。

 

席间,云谌态度温和,并未过多追问他们的来历。萧望屿作为代表,也只是含糊地提及他们本是南兴郡荆城的海商,因不堪当地豪强与官府勾结、敲骨吸髓般的盘剥,家业败落,走投无路才被迫反抗,最终被官府通缉追杀,不得已才亡命天涯,北上寻求生路。言语间充满了对过去的愤懑和对现状的感激。

 

云谌静静地听着,偶尔颔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悲悯。他并未深究细节,只是温言道:“往事已矣。极木多虽非富庶之地,但足以让勤劳者安身立命。诸位安心住下便是。”

 

而席间的另一处焦点,则落在了无缘和云湲公主之间。

 

云湲显然对这位气质沉静、言语奇特的僧人充满了浓厚的好奇心。她几乎没怎么动自己面前精致的食物,那双湛蓝带紫的眸子,一直亮晶晶地追随着无缘。

 

“小师父,”趁着萧望屿与云谌交谈的间隙,云湲忍不住探过身子,好奇地问,“你刚才说的‘缘来陀佛’,还有‘渡世佛宗’,听起来好特别!和我们这里的涅世教完全不一样呢!‘缘’到底是什么呀?就像…就像我们今天能一起坐在这里吃饭,也是‘缘’吗?”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无缘,眼神纯真而充满求知欲。

 

无缘放下手中的素斋,双手合十,面对云湲那双清澈得不染尘埃的眼睛,他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温和宁定:

“缘来陀佛。公主殿下慧心。‘缘’,便是因由,是际会,是万物相遇相连的契机。”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厅内众人,“譬如贫僧与萧望屿施主等人,因各自际遇,在圛兴大陆南方相遇,又因共同的困厄,相互扶持,跋山涉水,翻越生死绝域,最终得以在此地与王上、公主殿下同席而坐。这一路相遇、同行、乃至此刻的宴饮,皆是无数因缘层层汇聚交织而成。若无其中任何一环,此刻情景便不复存在。此,便是缘。”

 

云湲听得似懂非懂,小巧的眉头微微蹙起,努力思索着:“那…那是不是就像雪莲花?它只开在最高的雪峰上最冷的地方,只有最勇敢的人才能看到它…那看到雪莲花,也是人和花之间的‘缘’吗?”

 

“正是此理。”无缘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雪莲花生于绝域,是它的缘;旅者不畏艰险攀上雪峰,是旅者的缘;二者于那特定时空相遇,便是彼此之缘。缘起则聚,缘灭则散。花开花落,人聚人离,莫不如此。”

 

“缘起则聚,缘灭则散…”云湲喃喃重复着,眼神有些飘忽,仿佛在想象那高山之巅的雪莲与旅人相遇的画面。随即她又想到什么,追问道:“那小师父,那‘缘’是不是就像命运一样?是早就安排好的?就像…就像我生在这极木多城,生来就有这奇怪的头发和身体,”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月光般的银发,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阴霾,但很快又被好奇取代,“这也是我的‘缘’吗?是注定的吗?”

 

这个问题触及了更深的层面。厅内其他人也暂时停下了交谈,目光若有若无地投向这边。

 

无缘的神情依旧平静,他缓缓道:“缘法玄妙,非言语可尽述。贫僧愚见,命运之说,犹如大河奔流。既有源头之势,亦受两岸地形、途中风雨所牵引,最终奔流入海。公主殿下生于王族之家,发色体弱,此乃前缘所定,如同大河源头之地势。然公主殿下如何自处,如何面对此身此境,如何对待身边之人、城中百姓,乃至未来之路如何选择,此间种种,皆在当下之念、当下之行。一念一行,皆是种下新的缘起,牵引着命运之河的流向。故曰,命运并非完全注定,亦非全然自由。知前缘而不囿于前缘,于当下种善因,结善缘,方为渡世之道。”

 

他顿了顿,看着云湲那双因认真思索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公主殿下心性纯良,此乃莫大善缘。心怀慈悲,善待众生,便是广结善缘。善缘汇聚,自能滋养身心,化育福泽。”

 

云湲听得入了神。无缘的话语,如同在冰湖上投下的石子,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涟漪。那些关于“缘”、“命运”、“选择”、“善念”的道理,虽然深奥,却带着一种不同于涅世教威严训诫的、温和平静的力量,让她感到新奇又隐隐有所触动。她不再追问,只是托着腮,湛蓝的眼眸望着跳跃的烛火,陷入了沉思,小脸上满是认真。

 

宴席在温暖和略显奇异的氛围中继续。美食驱散了身体的严寒,而一场关于命运与缘法的初探,则如同悄然播下的种子,落入了极雪宫这片冰雪覆盖,却似乎蕴藏着某种生机的土壤之中。殿外,风雪依旧呼啸。殿内,暖意融融,金杯玉盏交错间,来自遥远南陆的亡命者,与这雪域孤城的王与公主,因缘际会,在这世界的尽头,共饮一杯暖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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