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十，小雪。没有雪。申时末。
广聚天下客，一揽八方财。这是少林派雷打不动的常态，但今天大不同。少室山冷冷清清，树林间充斥着不婀娜的雾气，还有不新鲜的檀香味。惟剩孤单的鸟鸣清脆，以及呆板的风吹草动。
墨自杨与崔花雨在山门口就被拦下了。八个守门大和尚的八张臭脸要是放在俗家人身上，一看就知道是被老婆毒打出来的。
那就不走正道。这点小事难不倒她们。崔花雨的轻功也难不倒墨自杨，哪怕故意突然提速或者减速，墨自杨亦始终与之保持并肩。两人像妖风似的刮到了少林寺。
一样的冷清。正常来说有大事发生。
而大事正常来说都发生在大殿上。那这下走正常路。但正常路要偷着走。偷着走到大殿的围墙外。崔花雨说：
“门窗紧锁，四下又有僧人把守，如何进得？”
“拆瓦。”
又学了一招。拆就拆，做一回土木工程师。拆瓦要上楼顶。崔花雨抽出龟忍剑，然正欲启动，墨自杨说：
“这会儿上去，你会被人当成小鸟打下来。做贼趁夜黑，马上天黑了，天黑了再来。”
“怎么你一出现，我就变傻了呢？我没这么傻。”
“那是因为你真把自己当妹妹了。”
妖精。崔花雨生怕说错话，索性闭嘴。呵呵手，为拆瓦热身。
“离开我之后，你一直都这么无聊吗？”墨自杨反倒失望了。
“不无聊。”
“那你为何不作声了，这不正是聊聊天打发时间的好光景吗？等船难到，等人易老，等天黑最无聊。”
“我这不正在练手吗？从来没拆过瓦。”
“那就用脚跺。跺会吗？”
“会，但也从来没跺过瓦。”
天将黑那一阵子，大殿外的院坝四角燃起了火把。有一群和尚运来了一大堆木头，乒乒乓乓地造出一个囚笼，剩下的砍成柴，堆砌成豆腐形状，再浇上猛火油，最后将囚笼架在上面。
墨自杨说：“这是要烤全人啊。”
“撤吗？”崔花雨牙关打颤。
“赶早不如赶巧，上哪儿找这种好戏看？”
一阵沉闷的吱嘎声划破夜空，大殿的门开了，涌出两排和尚，数十人之众，手持齐眉棍，分立院坝两侧。原先的那些人亦入列。第二批出门的是决明子大师与五龙棍僧，脸色比那八个守山门的大和尚还要臭，仿佛被绿了似的。第三批是四个三代弟子客客气气地押解着海桑大师出场。
崔花雨傻眼了：“烧海桑大师？”
“我赌海桑大师被人陷害，四妹跟吗，稳赚不赔。”
“上哪儿跟去？”
“就问你跟不跟？”
不跟你疯。崔花雨问：“救人吗？”
“救。”
“不问青红皂白便救？这可是人家的内事。”
“不救又如何打听得到许多欢？大不了打听好了再送回来。再说了，怎么才能问出个青红皂白？你是龟峰鉴剑武状元，又帮他们打过仗，你去问问看。问出来了让你当姐姐。”
“我不稀罕。”
最后是六个身着二代袈裟的半老和尚簇拥海桑大师的二师兄海空大师一同出现。令人奇怪的是方丈大师兄海恋大师并未在列，毕竟烧人这么大的事情，而且烧的可以说是自己的手足。数十年来，少林派的一片天就是由恋、空、桑三位大师携手撑起。
海桑大师业已盘坐囚笼，闭目诵经，泰然自若。几个和尚将一条冗长粗重的铁链将囚笼团团缠绕，最后锁定。
海空大师脸色憔悴，昔日神容不再，个中缘由可想而知。他艰难地将眼光从囚笼移开，然后闭目诵经。众和尚一起诵经。
崔花雨说：“此时不救，更待何时？”
“莫慌，点火了来。过过眼瘾先，从未看过活烧人。”
“二姐的玩笑都这么狠吗？”
“谁又告诉你我开玩笑了？”
呱呱呱。天上一群乌鸦飞来，也许是其他鸟类，停在大殿楼顶翼角拉屎，也许不是这样，天黑了看不清。可见的是它们相互推搡着，抢占最高处。鸟闲着没事，所以喜欢多管闲事。
有一位半老和尚下令：“点火。”
决明子大师突然高喊：“且慢。”
“你又想干吗？”海空大师微微侧首。
“禀二师叔，师侄申请离场。”决明子大师一说完，五龙棍僧也站队过来。接着又陆陆续续地站出了若干弟子。
“不准离场，不敢看便将眼睛闭上。”
那个半老和尚重新下令：“点火。”
申请离场的那些人有没有闭眼不清楚，点火弟子倒是闭了，胡乱将火把扔了出去。但这个工作不像生儿子，不需要多少准星。
火把落地，大火应声而起。
海桑大师吟出了一声沉重而又庄严的阿弥陀佛。
“可以了吧？”崔花雨埋着头问。
“太好看了，你不提醒我还差点忘了。可以了，蒙上面，拆瓦去。”墨自杨撩起道袍，撕下两片，一人一片。
崔花雨意会，纤手一探，虚空一抓，人便已冲向大殿房顶。天降怪物，那一群鸟惊得屎尿失禁，没力气起飞。
手拆确实比不上脚跺，蹦蹦跳的效果尤其好。这不是骑太岁头上动土吗？蹲老虎头上拔毛吗？大小和尚们大怒，纷纷追了上去。
人这么多，打不过。打不过就跑。崔花雨学着跑偏的马车那样在房顶绕起了圈圈，一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一个窟窿。脾气再好的佛也会被气坏。但脚下的佛们愣是笑嘻嘻的，想必闷坏了。
接下来看墨自杨的了。出发前她随手折下一根枝条，并借势飞身，刚刚掠过围墙，就一掌照着囚笼拍去——
熊熊火焰随即四散，犹如石头落水激起的涟漪，但速度快上何止千百倍，所以更像是一轮又一轮熊熊燃烧着的红日，沸腾出一阵又一阵烽火，刀锋一样锐利的火。留守地面的那一部分和尚被火逼上“梁山”，有的顺势抓崔花雨去了，轻功好的呆在空中跳舞。
烽火够不着丹墀上的人。但决明子大师与五龙棍僧假装摔倒，半天起不来。而六个半老和尚发难了，呼呼呼呼呼呼地一齐冲向墨自杨。犯我少林者，围殴没商量。
全程未曾着陆的墨自杨脚尖轻点火舌，回过身又是一掌。这一掌拍向地面，挑起六根长满了火舌的木头。木头就像被妖精附体一样，嘻嘻哈哈地分别往六个半老和尚的大胸肌奔去。
大师们有点犹豫，接呢，烫手；不接呢，眼看就要被非礼了。左右为难，于是他们选择了第三者，躲。少林派二代弟子的身手自然高明，于空中生生刹住身形，紧接着来了一个妖娆的侧旋。木头擦肩而过。但是前面已经交待过，这些木头已经成妖了，所以又回头扑了过来。围殴我主人者，缠你没商量。
你们慢慢玩，我抢人去了。墨自杨手腕一抖，枝条的尾部便绑住了囚笼的立柱。走啦——
这不轻视海空大师了吗？这一位武林泰斗级别的大师也终于生气了。吃我一掌。吃就吃。墨自杨不假思索，以掌相迎。
海空大师一生只练一门武功，少林七十二艺之追风掌。当下武林敢与他正面拼掌力的还没投胎。
但墨自杨是妖精，不算在内。而首次亮相江湖的落墨掌的神奇也不应该算在方才所述的那个武林之内。枝条似乎也被神话了，此时竟然像钢铁般硬朗，将她支撑在空中。
追风掌。落墨掌。掌与掌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决明子大师和五龙棍僧不装傻了，而是真的傻了。对于天下莘莘武子来说，任何一个绝世高手的出现，都会以这种方式致敬：
羡慕嫉妒但不恨。
另一边。六位半老和尚虽已摆脱木头妖精的纠缠，但也被这一幕所吸引——像木头一样死板。总不能被木头妖精上身了吧。但这种级别的对抗，也容不得他们插手。
都以为这一掌将引发石破天惊的效应，不说震垮大殿，但摔大殿上的佛们几个跟头在所难免。
只不过翘首以盼时，故事有转折。
眼见着就要对上掌的一瞬，墨自杨突然收手，而且不避不让。
通常来说，临阵退缩是绝对的武学大忌，而这种情况下的临阵退缩，便意味着要用身体硬撑对方一击。没错，就是这样。追风掌的力量确实全部打在了墨自杨身上，但她恰恰就是要利用这一股力量逃逸。前提是，她能轻松消化。说妖精吃人，是因为肠胃好。
这属于肇事逃逸。又不走正道了。
超一流的轻功，再加上海空大师慷慨送行，她与囚笼就像流星一样，咻地射向天边。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跑路啦四妹——”
崔花雨虚晃一枪，溜之大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