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陲,密林深处。潮湿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黏腻地附着在每一寸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腐叶混合的沉重气息。枪声早已停歇,但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结束的激烈交火。
顾嘉晨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榕树,粗粝的树皮硌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他左臂的伤口在简易包扎后依旧传来阵阵钻心的抽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里的神经,提醒着他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瞬间。迷彩服被汗水、泥泞和暗红的血迹浸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脸上涂抹的油彩也被汗水和尘土冲刷出道道沟壑,露出底下异常苍白的皮肤。他微微喘息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被压倒的灌木和散落的弹壳,确认着最后的战场清理。
“猎鹰,目标确认清除,现场安全。”耳麦里传来队友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收到。”顾嘉晨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清点人员,准备撤离。”
“是!”
任务完成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跨境毒品武装押运被成功拦截,数名武装分子被击毙,缴获的毒品数量惊人。这本该是一次值得庆贺的胜利,但顾嘉晨的心却沉甸甸的,没有丝毫轻松。这次行动的情报来源异常精准,精准得近乎诡异。对方似乎对他们的部署了如指掌,几次设伏都险象环生。最后关头,若非他反应快,用身体撞开一名新兵,那颗本该打穿新兵心脏的子弹,就不会只是擦着他的手臂飞过,留下这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安全吗?”行动前,代号“猎鹰”的指挥官在布置完任务后,曾单独留下他,深邃的眼眸里带着罕见的凝重,问出了这个看似多余的问题。当时顾嘉晨只当是例行提醒,但现在回想起来,猎鹰的眼神深处,分明藏着更深的不确定和忧虑。那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此刻正扎在他的心头。
“队长,你的伤……”卫生员小张快步走过来,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检查他手臂上临时加压的绷带,血迹已经渗透出来。
“皮外伤,死不了。”顾嘉晨咬牙忍痛,试图活动一下手指,一阵剧痛让他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必须尽快回营地处理,感染就麻烦了。”小张语气坚决。
顾嘉晨没再坚持,任由小张搀扶着他站起来。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手机!他要拿到手机!
回到临时营地,已是后半夜。简陋的医疗帐篷里,军医老李皱着眉头,动作麻利地给顾嘉晨重新清创、缝合伤口。酒精刺激伤口的剧痛让顾嘉晨浑身肌肉紧绷,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浸透了后背。但他一声未吭,目光死死盯着帐篷角落那个存放个人物品的箱子。
“你小子命大,再偏一点,这条胳膊就废了。”老李一边缝合,一边忍不住唠叨,“至少得静养半个月,不能乱动,防止伤口崩裂感染。”
顾嘉晨含糊地应了一声,心思完全不在这里。当老李终于打好最后一个结,剪断缝合线,宣布“好了”时,顾嘉晨几乎是立刻从简易病床上弹了起来,不顾老李的惊呼和手臂传来的撕裂痛楚,踉跄着冲向那个箱子。
他颤抖着手,输入密码,打开箱子。那部黑色的、屏幕早已碎裂的手机,静静地躺在里面。他一把抓起来,按亮屏幕。
屏幕亮起的瞬间,顾嘉晨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未接来电提示,像一片猩红的警报,刺痛了他的双眼。几乎全是同一个名字——陈淼淼。时间从一个月前开始,一直持续到几个小时前。短信图标上的数字更是触目惊心——99+。
他颤抖着手指点开短信。
“顾嘉晨,你去哪了?”
“看到信息回我一下好吗?我很担心。”
“已经两天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顾嘉晨,我有点害怕……”
“求你了,回个电话吧,哪怕一个字……”
“……”
最后几条信息,字里行间充满了无助和恐慌,发送时间就在他浴血奋战的时候。
一种前所未有的、比子弹穿透身体更强烈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顾嘉晨的整个灵魂!陈淼淼出事了?她遇到了什么危险?为什么打这么多电话?为什么语气越来越绝望?
猎鹰那句“安全吗?”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任务中的诡异,情报的泄露,精准的伏击……这一切,难道不仅仅是针对他们?难道……淼淼也被卷入了危险之中?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顾不上手臂伤口传来的剧烈抗议,猛地转身就要往外冲。
“顾嘉晨!你干什么去!”老李眼疾手快地拦住他,“你的伤需要观察!不能乱动!”
“让开!”顾嘉晨低吼,眼神赤红,如同濒临绝境的猛兽,“我必须回去!现在!立刻!”
“你疯了?这里离最近的城镇还有一百多公里山路!你这伤根本撑不住!”老李死死拦住他。
“撑不住也得撑!”顾嘉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淼淼出事了!我必须马上回去!”
他甩开老李的手,不顾一切地冲出医疗帐篷。夜色深沉,山风凛冽。他找到负责后勤的战友,几乎是抢过了一辆准备运送物资出山的越野车的钥匙。
“队长!你的伤!”队友们围上来,满脸担忧。
“别管我!”顾嘉晨拉开车门,动作牵扯到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但他强撑着坐进驾驶座,“帮我跟猎鹰说一声,我有急事,必须走!”
引擎轰鸣,越野车如同离弦之箭,冲破了营地的寂静,一头扎进茫茫的黑暗山路。剧烈的颠簸让伤口不断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每一次方向盘转动都像在受刑。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与血水混合在一起,黏腻而冰冷。但他紧咬着牙关,油门几乎踩到了底,心中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燃烧:快!再快一点!淼淼,等我!
暮色四合,天空像被泼上了一层浓重的蓝灰色颜料,迅速吞噬着最后一丝天光。陈淼淼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锦绣公园是必经之路,往日里饭后散步的人不少,但今天不知为何,格外冷清。路灯昏黄的光线勉强穿透茂密的梧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形状诡异的影子,仿佛潜伏着无数不安分的幽灵。
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书包带勒在肩上,带来轻微的痛感,却远不及她心头的沉重。
今天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宁,像丢了魂似的。讲台上老师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同桌递过来的笔记她抄错了好几行。课间休息时,好友林薇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淼淼,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看你魂不守舍的,脸色也不好。”
陈淼淼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可能昨晚没睡好。”
“是不是……在等那个‘兵哥哥’的电话?”林薇眨眨眼,带着善意的调侃。
陈淼淼的脸颊微微发热,没有否认。林薇是唯一知道她和顾嘉晨关系的人。她轻轻叹了口气:“他……执行任务去了,一直联系不上。”
“哦,这样啊。”林薇理解地点点头,“别太担心啦,他们那种任务,保密性很强的,可能过两天就回来了。”
“嗯。”陈淼淼应了一声,心里却丝毫没有轻松。林薇的话非但没有安慰到她,反而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份无法言说的担忧,是多么的孤立无援。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她发给顾嘉晨的最后一条信息:“放学了,我回家了。你……还好吗?”依旧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心底深处,那个“猎鹰”没有明确回答的问题——“安全吗?”——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种子,在寂静和暮色的催化下,悄然破土而出,伸展出细小的、却令人心悸的嫩芽。她隐隐觉得,事情或许,没这么简单。顾嘉晨的任务真的顺利结束了吗?他会不会……受了伤?或者……遇到了更糟糕的情况?那个“猎鹰”的沉默,像一层不祥的阴影,笼罩在她心头。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毫无预兆地刮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脚步在身后追赶。陈淼淼猛地一激灵,几乎是本能地回头望去——身后的小径空荡荡的,只有树影在风中摇曳。
是错觉吗?为什么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看着她?
她用力甩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但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她握紧了手机,几乎是小跑起来,只想快点穿过这片令人不安的公园。
就在她即将走到公园出口,路灯的光线稍微明亮一些的地方时——
一股巨大的、带着浓重汗味和尘土气息的力量,猛地从身后袭来!
“唔——!”陈淼淼的惊呼被一只带着粗粝感、冰冷的大手死死捂回了喉咙里!那只手的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将她的下颌骨捏碎!与此同时,另一条如同钢铁般坚硬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狠狠勒住了她的腰腹,将她整个人向后拖去!
书包“啪”地一声重重掉在地上,里面的书本散落出来。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淼淼的头顶!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她拼命挣扎,双脚胡乱地蹬踹着地面,双手用尽全力去掰、去抠捂在嘴上的那只手,喉咙里发出破碎而绝望的呜咽和求饶声:“放……放开……求你……钱……我给你钱……”她以为是遇到了抢劫。
是谁?是公园里游荡的劫匪?还是……更可怕的、新闻里报道的那种随机袭击者?偏僻的公园角落,昏暗的光线……所有可怕的联想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让她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勒在腰间的手臂如同烧红的铁箍,越收越紧,让她几乎窒息。她能感觉到自己正被强行拖向旁边更深的树影里,那里是路灯完全照不到的黑暗深渊!
完了!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过脑海。巨大的绝望让她眼前发黑,挣扎的力气也迅速流失。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坠入无边的黑暗,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一个低沉、沙哑,却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灵魂深处的声音,带着滚烫而急促的气息,紧贴着她的耳廓响起,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她濒临崩溃的心弦上:
“淼淼……是我……别怕……”
这声音……是顾嘉晨?!
陈淼淼所有的挣扎瞬间停止,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捂住她口鼻的手也似乎因为这声呼唤而松开了些许力道,让她得以贪婪地吸入一口带着泥土和血腥味的空气。她惊魂未定,胸腔剧烈起伏,难以置信地想要扭过头去看清身后的人。
“别动……”身后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才抵达终点的疲惫,以及一种紧绷到极致的后怕,“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让我确认……你没事……”
那声音,那气息,那怀抱的轮廓……真的是顾嘉晨!可是……这粗暴的方式……这突如其来的出现……这浓重的血腥味?!
陈淼淼的心跳依然狂乱,但最初的恐惧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震惊和汹涌而来的、混杂着委屈、愤怒和后怕的复杂情绪。她僵硬地站着,任由他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喷在她敏感的皮肤上,带着一种……浓烈的血腥味和汗水的咸涩。
血腥味?!他真的受伤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她所有的其他情绪,只剩下尖锐的担忧和心疼。她不顾他的阻止,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挣脱了他铁箍般的怀抱,转过身。
昏暗的光线下,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顾嘉晨没错。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此刻却苍白得如同金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里面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下巴上布满青黑色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长途奔袭后的风尘仆仆和难以掩饰的、深入骨髓的虚弱。最刺眼的是,他左臂的衣袖被随意地卷起到手肘以上,露出里面缠绕的厚厚绷带,绷带靠近小臂的位置,已经被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一大片!他身上的作训服沾满了干涸的泥浆和尘土,肩部和后背还有几处明显的撕裂口。
“你……你怎么……”陈淼淼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瞬间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你受伤了?!任务不是结束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还……还用这种方式吓我!”她后怕地、带着哭腔控诉,下意识地抬手捶了他胸口一下,却在触碰到他身体的瞬间,感受到他微微的颤抖和冰凉,立刻又心疼地收回了手,不敢用力。
顾嘉晨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容在他憔悴的脸上显得异常疲惫,甚至有些扭曲。然而,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燃烧的火焰,贪婪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样子深深烙进瞳孔里,刻进灵魂深处。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用带着薄茧和细微伤口的指腹,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擦去她脸颊上滚烫的泪珠。
“任务……结束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说一个字都似乎要用尽力气,“拿到手机……看到你那么多电话,那么多信息……我……”他深吸一口气,似乎这个动作牵扯到了左臂的伤口,眉头狠狠一皱,额头上瞬间又渗出冷汗,“我坐不住。一秒都等不了。”
“所以你就带着这么重的伤,连夜赶回来?!”陈淼淼又气又急,心疼得无以复加,眼泪掉得更凶了,“顾嘉晨!你不要命了?!医生怎么说?伤口裂开了怎么办?感染了怎么办?!”她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和那刺目的、渗血的绷带,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慌忙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本塞回书包,然后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架住他未受伤的右臂,“走!先回家!不,去医院!必须去医院重新处理!现在就去!”
顾嘉晨没有反抗,顺从地被她搀扶着,将身体一部分重量倚靠在她并不宽厚的肩膀上。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她焦急的神情,她为他滚落的泪珠。当他看到手机上那几十个未接来电和满屏的关切信息时,一种灭顶的恐慌攫住了他,比在边境密林中被数支枪口瞄准时更甚。他怕她出事,怕自己来不及,怕失去这生命中最珍贵的光。那份恐惧压倒了一切,包括身体的剧痛、医生的劝阻和理智的思考。他只知道,他必须立刻、马上回到她身边,确认她的安全。
此刻,她就在身边,鲜活,温暖,为他担忧,为他流泪。这份真实的触感,这份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像一剂强效的止痛药,暂时麻痹了身体的伤痛。
然而,当陈淼淼扶着他,一步一步走出那片幽暗的树影,走向公园外被昏黄路灯照亮的小路时,她心底那粒名为“安全吗?”的种子,非但没有因为顾嘉晨的出现而消失,反而如同汲取了养分的藤蔓,悄然生长出更多盘根错节的疑虑。
他为什么会用这种近乎粗暴、如同绑架般的方式出现?仅仅是因为太想她,太害怕失去她而情绪失控吗?他身上的伤……那狰狞的绷带和浓重的血腥味,真的只是任务中受的普通枪伤或擦伤吗?那个“猎鹰”讳莫如深的问题,顾嘉晨此刻虚弱不堪却异常执着的眼神,还有这不顾一切、近乎疯狂的千里奔袭……这一切都隐隐指向一个她不愿深想,却如同阴影般无法忽视的可能性——他这次的任务,以及他此刻的处境,或许真的……没这么简单。那看似结束的硝烟背后,可能隐藏着更深的漩涡。而他拼死归来,带来的或许不仅仅是重逢的温情,还有……紧随其后的、未知的危险。那份危险,可能并未随着他回到她身边而解除,反而如同这暮色四合的天幕,沉沉地压了下来。
她搀扶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虚弱和紧绷,仿佛一头受伤后依旧保持高度警惕的孤狼。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射在路面上,如同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血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