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卧榻暖枷
明公馆内院
夜已深沉,整座公馆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唯有庭院里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斑驳的树影。
明轩拖着疲惫且伤痛的身躯回到自己那间清冷的“主卧房”。他照例先去狭小的浴室匆匆冲洗,试图洗去一身的仆役气息,换上干净的里衣后,这才强打精神,一瘸一拐地挪到父亲明守正的房门外。
屋内灯已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隐约传出。明轩在门外驻足片刻,隔着门板,低声道了一句:
“老爷,小人告退,您安歇。”
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做完这每晚必行的“请安”,他才真正松了口气,转身,带着更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走向宅邸另一端——家主明海的居所。
明海的房间位于主楼东翼,是整座公馆视野最好、陈设最讲究的一间。厚重的红木门紧闭着,透出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明轩深吸一口气,抬手,指节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三下。
“叩、叩、叩……”
声音落下,门内一片死寂。他屏息凝神,侧耳倾听,除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什么也听不到。
哥哥是没听见?还是…故意不开?
这个念头让明轩的心猛地一沉。他不敢再敲,怕频繁的叩门声惹恼了里间的哥哥,更怕惊动了刚刚睡下的父亲。若让父亲瞧见他深夜来此“履行义务”的情景,那后果……明轩打了个寒颤,不敢深想。可他又不敢就此离去,怕被家主斥责为“毫无诚意”、“临阵脱逃”。
无奈之下,他只能僵硬地站在门外廊下冰冷的青砖地上,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刻都如同煎熬。
腿脚早已酸麻不堪,受伤的脚腕在久站之下更是胀痛钻心,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
他实在支撑不住,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倾斜,将半边重量倚靠在冰凉刺骨的墙壁上,试图缓解腿部的重压。
就在他刚靠着墙,勉强稳住身形时,一个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自身后响起:
“忘记你今晚会来,在客房陪润玉多聊了会儿。”
明轩惊得浑身一颤,猛地转身!只见明海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身上穿的还是晚餐时,那身熨烫依旧整齐的深色西装,只是领带稍稍松开了些,身上带着一丝极淡的、陌生的香气——那是润玉小姐惯用的香氛,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衣襟袖口。
原来他根本不在房里!明轩心头先是一松,随即又被巨大的紧张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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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慌忙站直身体,忍着脚腕的剧痛,对着明海深深躬下身去,声音因紧张而结巴:
“没…没没事,我…不,是…是小人!小人来,来早了!”
昨晚因脱口而出“哥哥”而挨的那记火辣辣的耳光,如同烙印刻在心上,此刻面对明海,恐惧已成本能,让他语无伦次。
明海将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尽收眼底,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径直越过明轩,伸手推开了并未上锁的房门,语气平淡地吩咐:
“我的房间没上锁,以后过来,自己开门进去,无须在门外傻等。”
“是,家主。”
明轩依旧低着头,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明海走进屋内,暖黄的灯光倾泻而出。他走到靠窗的紫檀木茶桌旁坐下,见明轩还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门口,不由得眉头微蹙,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
“进来吧,门都开了,还等着我出去请你吗?”
明轩心头一凛,连忙快步(尽管脚步因伤痛而蹒跚)走进房间。进屋后,他略一迟疑,又转身,小心翼翼地将厚重的房门关上,还仔细地插上了门闩。
做完这些,他才走到明海对面的位置,深深伏下身去,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地板,行了一个标准的主仆大礼:
“小人拜见家主。”
明海没叫他起身,只是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桌面,目光沉静地审视着地上那个伏跪的身影,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又像是在评估着什么。
明轩面颊贴着冰冷的地板,身体因长时间的跪伏和脚腕的疼痛而微微颤抖。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得令人窒息。他屏住呼吸,等待着主人的发落,像一个待宰的羔羊。
“你的脚怎么样了?”
过了许久,明海低沉的声音才打破了沉寂:
“上药了吗?”
“吃饭前,爹爹——”
明轩下意识脱口而出,话到一半猛然惊醒!他惊恐地抬起头,正对上明海投来的、冰冷如刀锋的目光!他吓得魂飞魄散,慌忙重新低下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老爷!是老爷给小人上的药!”
明海眸光微动:“以后你可以叫他爹,毕竟没有下人上学的先例,在外你仍是明家小少爷,在家里你仍是我的近侍,要恪守下人的本分,做好你的双重角色职责可懂?”
“是,小人懂,小人谢谢家主恩赐!”
明轩急忙叩头谢恩。这一刻,他的内心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哥哥虽然表面上依然严厉,但这个小小的让步,却让明轩感受到了难得的宽容。他明白,这是哥哥在严苛的规矩与现实之间为他开辟的一条狭窄却珍贵的通道。能够在人前堂堂正正地称呼明守正为“爹”,即便只是表象,即便背后仍需恪守仆役的本分,对他而言已是莫大的恩赐。他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深知哥哥能做出这样的让步已属不易。这份细微的妥协,让他看到了哥哥冰冷外表下或许还存在的一丝温情,也让他更加坚定了要好好扮演这两个角色的决心——既要做个孝顺的儿子,也要做个忠诚的仆人。
“老爷子知道是润玉开车撞伤你的了?”
明海突然又回到起先的问话上。
明轩用力摇头:
“小人说…是在学校和同学打闹,不小心扭伤的。”
“你又说谎!”
明海脸色骤然阴沉,猛地一拍桌面,“砰”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
“死性不改!”
明轩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吓得浑身剧烈一颤,几乎瘫软在地。他慌忙抬头解释,声音带着哭腔:
“小人…小人不是故意要撒谎!小人只是…只是不想让老…老爷过于担心!如果他知道小人被车撞了,一定会大惊小怪,非要小人去医院检查不可,否则他绝不肯安心下楼用晚饭的!小人…小人当时只想快点完成您交代的任务,让老爷下来吃饭……”
明海听着他急促的解释,紧绷的脸色微微松动。他当然明白明轩的用心。以老头子对明轩那种近乎病态的宠爱,若知道宝贝儿子被车撞了,哪怕看着人好好的,也必定会闹得鸡飞狗跳,非得去医院从头到脚检查一遍才罢休。明轩当时肩负着“请下父亲”的任务,说谎安抚,的确是最快平息事端、让父亲安心下楼的办法。说到底,也是担心父亲中午因他而赌气未进食……一片苦心,却用了最不该用的方式。
尽管心中了然,明海面上却依旧冷硬,声音不带丝毫温度:
“说谎就是说谎。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明知故犯,便是错。今晚继续罚跪一个时辰,以示惩戒。”
“是,小人遵命。”
明轩认命般地重新伏下身,声音细若蚊呐,身体因疼痛和恐惧而颤抖得更厉害了。
明海看着他伏在地上那单薄颤抖的背影,目光落在他那只不敢着力、微微蜷缩的伤脚上。这小子在外头站了那么久,现在又一直跪着……他想起明轩刚才进来时头发还是湿漉漉的,显然是洗过澡才过来。既然洗了澡,脚上之前父亲给上的药,怕是被水冲掉大半了。难怪他疼得发抖……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不忍,悄然爬上明海心头。他不想,也不能表现出丝毫心软。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只有明轩压抑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明海才站起身,走向与卧室相连的浴室,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去洗澡。你起来,去床上给我暖着被窝。”
暖被窝?
明轩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错愕。他望向里间那张宽大、铺着雪白丝绸床单的西洋大床,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
(回忆开始: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少年明海因一件小事触怒父亲,被罚跪在冰冷的庭院里。小小的明轩看着哥哥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心疼不已,偷偷抱了一床厚厚的棉被跑出去,想给哥哥裹上。然而,父亲很快发现了,不仅夺走了棉被,更厉声命令明海脱掉身上仅剩的单衣!那刺骨的寒风如同刀子,刮在少年单薄的身躯上……明海最终高烧昏迷了几天,口中一直呓语着“娘亲”。自那以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除了干活,便是躲在父亲的书房里拼命看书,或是独自一人望着星空发呆,眼中是化不开的孤寂和伤痛。年幼的明轩还不懂那伤痛有多深,只是本能地想亲近这个唯一的哥哥,时常缠着他玩耍。有几次玩闹中明轩不小心摔倒哭了,父亲闻声赶来,不问青红皂白,拽过明海就是一顿狠打,事后还要罚跪,不许吃饭。不知是被打怕了,还是心灰意冷,明海渐渐变了。他开始小心翼翼地顺着明轩,哄着他。只要明轩小嘴一瘪,露出要哭的样子,明海就会立刻紧张地捂住他的嘴,低声下气地哀求:“好好好,别哭,只要你不哭,哥哥什么事都答应你,都为你做。”
“真的?”小明轩破涕为笑,趁机提出要求,“那我要哥哥天天陪我玩!晚上还要给我暖被窝,陪我睡觉!也可以吗?”
明海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和难堪。给主人暖被窝,那是下人和姬妾才做的活计……可看着弟弟眼中闪烁的泪光,想到父亲可能的雷霆之怒,他最终还是认命般地点点头,声音干涩:“……好。哥哥答应你。以后每晚,都去给你暖被窝。”
从那以后,无论多晚,无论白天干了多重的活,明海总会准时出现在小明轩的房里。他会先钻进冰冷的被窝,用自己尚未完全长开的身体,将被子一点点捂热。直到被窝里充满了暖意,他才小心翼翼地唤小明轩进来。小明轩钻进暖烘烘的被窝,只觉得无比舒适安心,很快就能在哥哥身边甜甜睡去。他那时只贪恋这份温暖,哪里懂得这“暖被窝”三个字背后,浸透着哥哥多少的屈辱和辛酸?)
回忆的潮水退去,明轩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当年自己无知无觉加诸在哥哥身上的屈辱,如今,竟要以这种方式,一分不少地偿还回来。
他双手撑着冰冷的地板,忍着膝盖和脚腕钻心的疼痛,艰难地站起身。他轻轻揉了揉麻木刺痛的膝盖,又小心地碰了碰肿胀的脚腕,这才一步一挪,慢慢地走向那张宽大的床榻。
嘴角那抹苦笑渐渐化开,变成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他心道:“谁说只有奴仆、侍妾才会给主人暖床?我就想给哥哥暖床。哥哥当我是下人又如何?只要哥哥愿意,只要还能靠近他……给他做小猫小狗,我都心甘情愿。”
明海洗完澡出来时,身上带着清爽的水汽和淡淡的皂角香。他用毛巾随意擦着半干的头发,走到床前。只见明轩侧身蜷缩在他的大床上,面朝着他这边,呼吸均匀绵长,竟是睡着了。暖黄的床头灯勾勒出他沉睡中略显稚气的轮廓,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满足的、孩子气的笑意,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声:“哥哥……”
明海擦头发的动作顿住了。望着这张在睡梦中毫无防备、甚至带着依恋的脸,他冷硬的心房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脸上紧绷的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下来,嘴角甚至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笑意。明轩沾床就睡的毛病,他当然知道。与其说是罚他来“暖床”,不如说是……找个由头,让他能在这张舒适的大床上好好歇息一晚。这小子今天奔波劳碌,又带着伤,怕是累到了极限。
他没有叫醒他,也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为了让他能睡得安稳,不被惊醒,明海伸出手指,在他颈侧某个穴位上轻轻一拂。明轩的呼吸变得更加深沉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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